这是个很奇怪的梦,梦里的那些亭台楼阁窦乂从来没见过,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曾经听父母说过,小时候家里来过一个白眉白须的蕃僧,说他长大后将有大作为,难道他是来引领自己的?想不明白就不想了,一抬头,看见两口黑黢黢棺材,这才回到现实中来。
首日入殓,次日祭奠,三天下葬。
转眼到了第三天,半上午,帮忙和抬棺的人酒足饭饱,窦继宗一声高喊“起灵!”两班各八人,随着指挥人的号令:“起!”两口黑漆漆的棺材沉沉地离开地面,一前一后从屋里抬出,并排停在院子里。
窦乂跪面对棺材,手持哭丧棒和迎魂幡跪在院子中,一边一个同辈的窦氏成年人搀扶着,其它窦氏晚辈跪在他身后。
窦继宗拿起烧纸的瓦盆放到窦乂头上,高声喝道:“一叩首!”乐鼓声响起,众人纷纷弯腰磕头。三叩结束,窦继宗将瓦盆狠狠地摔在地上,二人抬起供桌为前导,窦乂紧随其后,面对棺材倒退着,三步一头,五步一跪。其他人跟在棺材后边,长长的送葬队伍向村外的祖坟走去。
杜义德作为娘家人的唯一代表,对窦继宗操持的这场葬礼还算满意,礼数上一点不差,处处跟自己商量,把面子给得足足的,对窦氏一族的不满去也渐渐消除。
送葬到墓地,长辈是不必去的,只有平辈和晚辈才去。杜义德便跟在队伍最后,随着众慢慢向前走着,等着路祭。昨天,杜义德就让朱三去操办了一抬三牲供,待今日出殡时路祭,这是作为娘家人必不可缺的礼数。
出了村,窦继宗高声喊道:“请韦曲杜亲家路祭。”整个队伍停了下来,二人抬着一个供桌,来到棺前一丈地左右停下。供桌上放着猪头、鸡、鱼三牲,燃着两根白蜡,还有一只香炉。
杜义德从队伍后边走过来,整整衣冠,走到供桌前,点燃三根香,高举过顶作揖,单腿下跪,如此三次,礼毕,送葬队伍继续前进。杜义德是兄、窦氏是妹,所以杜义德只单腿下跪而不磕,如果是弟,就要完完整整的三跪三叩了。整个送葬过程中,娘家杜氏的路祭是唯一的一份,这与韦曲杜氏出殡时三、五十步就是一祭来比,简直太寒碜了。
窦乂不能背对着棺材向前走,必须倒退着,而且三步一磕头,五步一顿首,此时的磕头不是给父母磕的,是给抬棺人磕的,是感谢他们辛苦抬棺的礼数。所以,此时的头是磕得越多越好,不然,八个人中任意一人使坏,棺材落地,落到谁家门口,都要给这家披红驱鬼。
窦乂哪懂得这些,只以为是给阿爹、阿娘磕的,便像鸡啄米似的一个接一个不停点地磕,一会工夫,跪下就爬不起来了。好在只有半里地远,窦乂被两人半拖半搀地扶地拖到了墓地,跪在坟前。
墓坑是前一天就打好的,一般的墓坑都是长方形,可这是一次葬两人,墓坑便是方形的了。方形的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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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微微偏向东南,据说这是正对着酆都鬼城。向墓坑里扔进一只绑着两条腿的活公鸡,那公鸡拼着命地挣扎扑动着,这叫扑墓。扑完墓,便将棺材用绳子捆起来,一二十个人拉着,平平稳稳地放进坑里。待两只棺材都放好,阴阳先生拿着罗盘,校对方向,进行一番微调。一声可以了,大家一起开始填埋,不一会,一座新坟就立起来了。
丧礼至此结束,众人纷纷离去。
新坟萋萋,迎魂幡在风中飘飞。
窦乂麻衣孝服跪在坟前,边擦眼泪,边焚烧纸线。杜义德拍拍窦乂的肩膀,道:“走吧,八叉,天晚了,路还远……”窦乂听罢,正身对着坟头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擦干眼泪,站起身来。
杜义德向窦氏族人拱手道:“阿妹离去前将窦乂托付给我抚养,我将他带往长安,待他成年后再回来撑门挡户。不知道各位亲家有何指教?”
“如此甚好。”杜义德话音刚落,窦继宗忙不迭地应承了。话才一出口,他便自觉这话接得太快,有急于丢开窦乂这个包袱的嫌疑。他瞧了瞧杜义德,果然见杜义德脸色冷了一冷,窦继宗急忙接着说道:“窦乂是我窦家血脉,本应由我窦氏宗亲抚养,但是,不瞒杜亲家,我们各家也都过得凄凄惶惶,突然添丁添口,也是困难。杜亲家家境殷实,心地仁厚,能为我们分忧,自是感激不尽。”窦继宗伸手抚摸着窦乂的头,“八叉,你舅舅在朝中做官,跟着舅舅自是比在乡下要好,你要听舅舅、舅母的话,将来混个好前程。”
窦乂含泪点头。
三婆婆抹着眼泪说:“八叉啊,婆婆和你阿娘平日里最是要好,一起下地,一块赶集,她这说走就走了。这不,你也要远远地离家,婆婆真是舍不得啊,但凡有一点办法,婆婆也不会……”
窦继材一听阿娘说话离谱,怕她一激动留下窦乂不让走,便急忙打断:“阿娘,杜亲家和八叉还要赶路,有话以后见面再说吧。”
三婆婆知道儿子的心思,怕她把窦乂留下,心想,论房头,窦继宗和窦乂家最近,留也轮不到自己家,何况自己也不能替儿子作了这个主。三婆婆叹了一声:“继材,帮八叉把孝服脱了。”
窦乂一听,双手紧着孝服,赶忙反对:“不,三婆婆,我要给我阿爹阿娘戴孝三年。”
三婆婆一听这话,苦笑道:“傻孩子,虽然去的是你亲舅舅家,可那也是戚,不是亲,哪有进外姓人家穿着孝服的道理。”
窦乂看了看三婆婆,又抬头看了看舅舅,不情不愿地脱下孝服。窦继材将孝服卷巴卷巴,扔到火堆里。
三婆婆招了招手,窦乂走到三婆婆身边,三婆婆小声地交待窦乂:“到了舅舅家,想你娘的时候,可不要当着舅母的面哭,会惹她不高兴的。”
杜义德听了这话,也明白三婆婆这话不为过,舅舅和舅母与外甥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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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就有天壤之别。如今瞧着这三婆婆也是实打实在疼爱窦乂,杜义德便宽言道:“三婆婆,你放心吧,我会把他当自己儿子待的。”说罢,又向在场众人一拱手,“各位亲家,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们就上路了。”
朱三扶杜义德舅甥两人上了车,马鞭一扬,轻喝一声:“驾……”骏马扬蹄嘶鸣“儿,儿,儿……”
众人神情黯然,也无过多的话语,轻轻挥手作别。
窦乂掀起窗帘,望着坟头,久久注视,直到过了山岗,一切隐入暮蔼之中,消失不见……
原本希望父亲役满归来,分得十亩良田,一家三口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可转瞬间家破人亡,自己成了孤儿,窦乂心里充满着浓浓的悲哀。他低声抽泣着,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想阿娘临终前的面容,他暗暗告诫自己,以后每天都要想想阿娘,免得忘记阿娘的模样。
窦乂怔怔地坐在车里,想了很多过去的事情。以前和小孩子打架,被打得鼻青脸肿哭着回家,母亲伸手在手上摩挲几下,一阵温暖涌来,马上就不伤心、不委屈了。可以后呢?阿娘没有了,再有委屈又向谁哭诉?他突然想起戏里的一句唱词:世间无人说悲痛。伴随着痛心裂肺的悲痛,这一刻,他彻底理解了这句话。
【终南山人评曰:世上最亲的人是谁?不是你老婆,也不是你儿子。是妈。你感叹的时候“妈呀”,你悲伤的时候“娘也”,怎么不是老婆呀、儿子呀、亲爹呀?记住,一个对妈不孝的人,一定不能和他做朋友。】
长安城非常大,东西长近三千丈、南北宽近两千六百丈,总面积十三万多亩,由外郭城、宫城、皇城三部分构成,其中外郭城有东西向大街十四条、南北向大街八条,相隔成一百零八坊,人口最多时达九十二万人。
杜府位于朱雀门外的通化坊,是一座三进三出左右两跨院的大宅子,在城南老家杜曲还有几十亩的田产,虽比不上长安城里皇亲贵胄,却也是中等偏上的人家。
车行一夜,天色大亮时,马车停在杜府门口,朱三从前辕上拿过长条凳,放在车后:“杜公,请下车。”
杜义德掀开车帘,踩着条凳,扶着朱三的肩膀,一边下车,一边说:“八叉,下车,到家了。”
窦乂踩着条凳跳到地上,抬眼打量着杜府大门。对开的朱红色大门,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杜府”二字,大门两边的台阶下各蹲着一尊石狮,台阶上一边站着两个值守的家丁。
窦乂心里惊叹道:好阔气的大门啊!
杜义德见窦乂瞪着眼珠子出神,指着匾额上的朝他笑道,“这两字叫杜府,往后啊,这就是你的家了。”瞧着窦乂一副不可置信的小眼神,杜义德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牵起他的小手,朗声道,“走,回家!”
窦乂跟着杜义德,走上宽宽的台阶,跨过高高的门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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