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窦母卧在床上,有声无力地喊道:“儿啊,去看看,是不是你舅舅来了?”
窦乂高声答道:“知道了,阿娘。”
伴着两声长长的“吁,吁……”马车停在了窦家院门外。管家朱三纵身跳下车来,上前扶住杜义德,恭敬地说:“杜公,到了”。杜义德望着院子怔了一怔,几步跨进院门。
杜义德三步并作两步走进院子,见院中站着一个半人高的男孩儿正怯生生地望着他们。这孩子生着一张十分白净的面皮儿,两只水灵灵的大眼睛略带了些羞涩的笑意。那双眼睛杜义德认得,与他妹子一模一样,一笑起来便是一双弯弯的月牙儿,让人不由得满心怜爱。很漂亮的一个孩子,杜义德心里一叹,可惜的是穿着一身破烂衣衫。
孩子有些胆怯,嚅动了几下唇但始终没有蹦出一个字,一副想招呼又不敢的可怜样儿,最后干脆不着声,微微抬起眼来朝他们瞧着,等着这两位衣衫华丽的来人先开口说话。
“你是八叉?”杜义德问道,见窦乂点了点头,他又问道,“你娘怎么样了?”
窦乂怯生生地指了一下屋门,杜义德快步走进门去。
杜义德几步跨进里屋,一眼便瞧见床上病容枯槁的妹妹。窦氏也一眼瞧见了他,她颤声地招呼窦乂道:“儿啊,这是你的舅舅,你舅舅来了,快,叫舅舅……”窦乂轻轻地身到母亲身边,涩着声朝杜义德喊了一声:“舅舅。”
适应了屋内的黑暗,杜义德细眼看去,阿妹旧衣破衫,容色蜡黄,眼窝深陷,头发似枯草般打成了绺,眼睛浑浊地如一潭死水,这就是出嫁前如花似玉的杜家小姐?杜义德眼眶一热:“妹子……”几步上前,拉着妹妹的手,已泣不成声。
【终南山人评曰:倒也不是装。】
长安城南的韦曲,住有韦杜两家,都是皇亲贵胄,族中冠盖如云。仅《两唐书》记载的名人就达九百多位,宰相出了三十多人。有民谣唱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杜义德便出身于其中的杜家,历任闲厩使、宫苑使、检校工部尚书,一直当官,丰衣足食,也算是长安城中的富贵人家。但嫁出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对这个远嫁扶风的妹妹咸少往来,更别说出手相帮了。妹夫战死在西域,妹妹又命悬一线,接到报信后,便快马赶来了。
朱三扫了一眼屋里的陈设,除了一张土炕,只有一张八仙桌,条凳上已是积了一层薄薄的灰。朱三用丝帕将条凳上灰尘拂尽,请杜义德坐下。上前拉过窦乂,笑道:“阿郎,我们带来了好东西,跟我出去吃吧。让你娘跟你舅舅好好说会话。”
窦乂望望母亲,母亲眼泪汪汪地对他点了点头。窦乂便跟着朱三去了。
杜义德唏嘘道:“妹子啊,你咋过成了这样?”
窦母苦笑道:“孩他爹未从军之前,日子虽说清贫了点,但还是过得去。他爹从军以后,我这身子便越来越不好了,吃的药汤比饭还多。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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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他爹攒下的一点儿积蓄全填了药罐子了。”
杜义德道:“当年说这门亲事,我本不同意……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哎!你有难处,也该知会我一声儿。怪我这当阿兄的,疏忽了对你的照顾……”
“咳,咳……”窦母咳着声道:“阿兄,不怪你。人各有命啊。咳,咳……”
“妹妹,你好生养病。”杜义德忙为妹妹拉拉被子,关切道:“妹子,你好生养病,既然知道你是这种情况,阿兄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阿兄啊,我清楚着呢,我没多少日子了。”窦母苦笑道,“他爹死在了西域,连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刚提起这一茬儿,窦母接着便是一阵猛咳。
“妹夫的事,你都知道了?”杜义德惊道。完了!他在心里叹道,这身病又加心病,可如何是好?他瞧着妹子,心里莫名地泛上一阵酸,只怕妹子这身子真是好不了了。
窦母以帕拭泪:“官府前天来告知了。”
杜义德强作安慰道:“妹夫是为国牺牲,朝廷会有赏赐的,你安心养病。”
“阿兄啊,你就别再宽慰我了。”窦母轻按着杜义德的手道,“趁我还能说话,听我说两句。”
杜义德身子向前倾了倾,强作欢颜道:“你说,我都听着呢。”
“我这一去啊,便是和他爹团聚在一处了,心里倒也宽慰。”窦母缓缓道:“只是苦了八叉这孩子。这些年,我卧病在床,虽说拖累了他,可好歹有个亲娘……我走后,八叉孤零零的一个人,族中又无人可依靠,我实在放心不下啊!阿兄,我走后,八叉就托付给你了。”
杜义德更咽道:“你放心,我会好好待他的。”
“阿兄,大恩大德,我和他爹来生再报。”窦母说罢,稳了稳情绪,缓缓又道:“我也不求他有个什么锦绣前程,只要成个家、衣食无忧,我也就瞑目了……只一条,千万……千万不要让他当兵啊!”
【终南山人评曰:俗话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哀。这话说的是,人将死之时,齐集了身体最后的气力,以最简洁的语言交代了最不能割舍的重要事情,语气中透露出的眷恋、不舍、无奈等情绪交织在一起,最能打动人。所以,古今中外,人们都把实现临终遗言视为最为神圣的使命。】
杜义德在宦海沉浮数年,看惯了生生死死,此刻也被打动了,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只说了三个字:“你放心。”
窦母抬手指了指门口,杜义德会意,出门将窦乂叫了进来。
窦母抬手轻轻抚摸着窦乂的脸,摸摸他的眉毛,摸摸他的嘴角,又摸摸他的下巴,怎么也摸不够。这孩子除了眼睛、肤色像她,鼻子、嘴巴、下巴都像他爹。长得真俊啊,长大后,一准儿又跟他爹一样是个美男子呢。
她眯起那一双会说话的月牙眼朝窦乂微微笑着,此时那双眼睛好像要把她的千般情、万般爱都灌在窦乂的身上心上,好驱赶那将要缠绕在这孩子身上的孤单和寂寞。“孤儿”,她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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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一闪念,心里便是一痛。她想流泪,眼眶却已经干涩得没有一丝水分。最后,她终于支撑不住,虚弱地道:“儿啊,跟着舅父,要听话……”说罢,手一松,垂了下来。
杜义德惊呼:“妹子,妹子……”
窦乂怔怔地拉了拉阿娘的手,见她没有反应,又推了推她的身子,仍是没有反应。他鼻尖一酸,两滴泪珠就悬上了他长长的睫毛,他轻轻一眨眼,眼泪便“啪嗒”一声掉在了阿娘逐渐冷却的手上。杜义德心有不忍,轻轻地拉过窦乂欲将他抱在怀里。窦乂使劲一挣,便挣脱了舅舅的怀抱,一下子扑在阿娘的身上,哭天抢地嚎叫:“阿娘,阿娘,你别走,别丢下我……”
窦乂的哭声,引来了窦氏亲族的人。一看杜氏亡去,窦乂扑在身上哭得死去活来,大家不由得伤心起来,陪窦乂伤心抹泪。伤心过后,自然是商量出殡的事了。
一般人家遇到这种事情,就要由家里主事的人出面,请一位德高望重的人来主持丧事。而窦继嗣是一脉单传,窦乂更是一根独苗,才六、七岁,什么也不懂。这种情况下,就得有近房的长辈主动出面来料理后事了。
窦乂家房头最近的就是堂伯窦继宗,他和窦继嗣是同一个祖父的。此时,他躲在人群后边不出声,心里却盘算开了。像窦乂家这种情况,他是当仁不让的主事人,一来房头最近,二来他还是族长。但他从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出头。办丧事是要花钱的,孝服、丧服、香烛纸蜡、棺材先不说,扛棺人、打坑人、一众帮忙人,怎么也得管顿饭吧,这些少说也得十来两银子。窦乂家徒四壁,是肯定拿不出来的,最后都得落到自己的头上。如果杜氏没有后,他操持此事,还能落下三间破房、几亩薄地,可偏偏人家还有儿子。还有,帮别人主事,办好了,窦乂一个小孩子不知道感恩自己,办不好,他长大了,哪天反应过来,还会埋怨自己。自己是出力、出钱,可能还讨不到好,岂不是一个冤大头?不过,要是以族长的身份来处理,那就不一样了,一个外人来帮忙,就可以动用族产,只是这话自己不能先说,得别人提出来。想到这里,他蹲在地上,缩缩脖子,保持沉默。
杜义德和这个妹子不能说感情特别深,但毕竟是一母同胞,现在人突然走了,也是压抑不住地痛哭失声。可哭了一阵,便强忍住悲痛,向众人看看,问道:“我人生,不知道窦家亲属的情况,请问,丧事由谁主持?”众人呆着脸没人说话,有几个人悄悄地拿眼光瞄向窦继宗,可窦继宗耷拉着眼皮就是不说话。
杜义德看到这情景,心里有了数。我妹子嫁到窦家,含辛茹苦,为你窦家养儿育女,死了停尸在床,竟然没人主持丧事,根本不把杜家放在眼里。事情处理好什么都好说,多花些银子都无所谓,谁让她是我亲妹子呢。处理不好,咱们就到扶风公堂上见,不将你枷号一月,四乡游街,我就不姓这个杜。想到这里,便住了嘴,半眯着眼睛,静观事态变化。
可怕而尴尬的沉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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