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八年八月十九。
懒洋洋的风掠过窗外的花树,大朵绵绵的花朵落地,发出轻微的扑嗒扑嗒的声响。
因着宜嫔有孕,所有的菜品都是御膳房送了新鲜食料来,然后在翊坤宫小厨房烹制,一路由心腹端上,不可谓不小心。
这一日送来的午膳有四荤四素:海带猪肚丝羹、南乳扣肉、鸡汁焖鱼翅、软烧黄骨鱼、山楂蜂蜜藕丝、八宝莲蓬豆腐、玉兔白菜、炸酥玉兰花片。
我正喝着海带猪肚丝羹,抬眸看着宜嫔,她正低眉就着糯米粥,时不时用小瓷勺舀了些紫红色的泥浆。
我奇道:“这是什么?如何做的?”
“要做这玫瑰膏子倒是不难,只挑上好的新鲜玫瑰去了露水,再加上糖霜乌梅,一起捣烂就成了。”宜嫔唇边的笑意仿若她耳垂上东珠耳坠一般,再美也是不夺目的温润光泽。
寂然饭毕与宜嫔闲话,有小宫女奉上新鲜瓜果,香瓜玉白、莲蓬盈翠、葡萄凝紫、桃李鲜红。
“现下姬氏最为得宠,前几日刚封了常在,今日又晋了贵人。”宜嫔谈论起湄常在,难得皱起了眉头,试探问道,“听闻她的身子携带异香,贵妃妹妹,你说,她是不是妖精?”
“我打听过了,她所服用的明香丸,配方为木香、没药、缩砂仁、官桂、零陵香、细茶、香附、白豆蔻、人参、薄荷等十七味各一两;乳香、系辛、山奈、乌药等六味各五钱;川芎三钱、檀香三钱、麝香两钱、朝脑两钱。按照元朝药书的制法,是先将八两甘草煮汁去渣,熬成泥膏,再将其它药材粉末一起捣匀,揉捏成尾指大小的香丸,每日晨起服一颗,常服者遍身馨香,朝夕不褪。”我择了一颗葡萄,仔细地剥着皮,指尖沾染了清凉而黏腻的汁液,散发出甜蜜的甘香,“若是花儿能行走,那么一定没有花儿愿意和湄贵人走在一块儿,只要她一出现,所有花儿都会失了颜色。不过她虽然足够美丽,到底腹无诗书,妩媚下多是轻佻,娇俏下多是浅薄。”
“可即便如此,皇上还是喜欢她,再这么下去,迟早将六宫嫔妃抛诸脑后。”宜嫔的声音变得冰冷,仿佛抛石入水激起涟漪。
我其实并不如何喜欢在饭后食用瓜果,只吃了一颗葡萄与一片香瓜,便也罢了,取过浅紫色纹绢擦干净手指。
“宜嫔,你临盆的日子愈来愈近,切勿多思忧虑。”宜嫔闻言还想说些什么,我握住她的手,温然一笑,“且不说皇上如何,二位太后定不允许这般的女子长留后宫。你如今只有一件要紧事,便是好生安胎,等待生下孩子。我看出来皇上很喜欢女儿,你若生了个公主,定会得他欢心,若是生了个阿哥,将来母凭子贵,你也好有个依靠。”
……
月亮仿佛盈盈一弯眉,月光也是疏离的,暗夜飘渺如烟,云舒云卷。
唐朝时贵族女性喜爱将珍珠粉与香料混合,制成澡豆沐浴。
孙思邈的《千金方》中,记载了一款:将丁香、沉香、青木香、麝香等珍贵香料,辅之以桃花、蜀水花、旋覆花等十余种香花,一起捣碎研磨。
再加入珍珠粉、玉屑后与豆粉混合,即可制成皇室御用澡豆,以之洁面或是沐浴,可令肌肤光泽如玉,润泽留香。
彼时我备下物什材料,在暖阁专心研制,过些时候却是听闻宜嫔动了胎气。
我皱眉道:“这是怎么了?昨日与她一起用午膳,她还答应我要好生养胎。”
千嬅连忙道:“事出突然,方才伺候的是贴身侍女阿离,她说宜嫔一直好好的,晚膳之后还吃了太皇太后赏的清炖金钩翅,后来要出去走走,不想刚出了翊坤宫,有一只大花猫从琉璃瓦上跳下来,将宜嫔惊着了,一下子动了胎气。”
我到达的时候,太医与接生嬷嬷渐渐都到齐了,太皇太后还派来了太医院第一把手季霖,与其他几位太医协力。
宜嫔头戴翡翠抹额,靠近眼睛的被褥湿湿的,估计是眼泪温热,落在绸面上,像一小朵一小朵颜色略暗的花。
宜嫔身着的米黄色寝衣绣着双窠云雁,一尾一尾的翎羽,仿佛飞不起来,在幽暗的暖阁内闪烁着月牙般的幽幽光泽。
“宜嫔,我来了。”
我缓步走近,三番五次地唤着,她终于渐渐苏醒。
“都这没久了,皇上还没过来,难道在他心目中,我和孩子加在一起,都不比湄贵人重要么?”宜嫔低低抽泣着,声音哀婉而冰凉,仿佛烟花散落于地的冰凉余灰。
翠竹下纱影绰绰,我心下微凉,仿佛有斜风冷露飘到了自己的心上。
宜嫔对玄烨是一见钟情,这才进宫选妃,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如今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默默无言。
季太医喜出望外喊道:“来人!来人!宜嫔娘娘还有意识,快给她灌参汤进去!快!”
若薇很快端来了参汤,我抱着宜嫔,托起她的后颈,一点一点喂进她口中,奈何她痛得牙关紧闭,参汤几乎是喝进一半,流出来一半。
季太医见宜嫔渐渐有了力气,含着三分喜色道:“贵妃娘娘,宜嫔娘娘有了意识,要不要再灌催产药下去?”
我疾言厉色道:“你们斟酌用药便是,只是一条,切不可伤了宜嫔玉体与腹中皇嗣。”
季太医即刻答应了,吩咐宫女去端了药来,那汤药乌黑浑浊,扑鼻而来的是浓重的酸涩味。
催产药伴着参汤的功效,宜嫔渐渐有了精神与力气,只是容颜扭曲成川,止不住地叫苦连天,想必是身上的疼痛发作得愈发厉害。
几个接生嬷嬷看着几碗催产药灌下,起初也担忧,但看着宜嫔的胎动渐渐发作,也少不得忙碌起来,殿中很快乱作一团。
宜嫔牢牢握住我的手,迷蒙的双眼流露着疲惫与痛苦,有气无力地哑声唤道:“贵妃,我好痛……”
我的眼里又腾起水雾,安慰道:“我一直都在,你要坚强。”
宜嫔再也说不出话来,拼了命地使劲,泪流满面,我取过纹绢为她擦拭着脸上源源不断渗出的汗水与泪水,纹绢换过一条又一条,陪她熬度着漫长而难耐的时光。
折腾到半夜,终于有新生婴儿的哭声,翊坤宫外聚了不少等候消息的宫人,宫里的规矩,妃嫔临产,只有帝后与位份尊贵的妃子能进入宫中,其余嫔妃只能守在外头。
各宫矜持身份,自然不愿意亲自守侯,却也不甘落后,只得吩咐了贴身心腹随时回报消息。
宫人们远远见秋语扶了我出来,急忙跪行让路,我只道一声“起来”,目不斜视缓缓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