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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转眼到了二月里,雪连绵无尽地下着,自元宵夜宴到今日,绵延近一个多月,日日都有雪子纷纷,潮湿而黏腻。

    彼日我去给皇太后请安,昭仁殿内的步步织锦摘窗皆换了明纸,轻淡如烟雾,清薄如云霞,寒风吹得那窗纱微微鼓起。

    清冷的雪光透过,极淡的木兰青更为飘渺,仿佛上好的青花瓷薄薄的釉色,又仿佛十五清透的月色,映得殿中比外头敞亮许多。

    皇太后头上插戴芭蕉伏鹿银簪,身着月白色丝绸旗装,虽然底色素净,丝线却是鲜艳,浅粉色、绯红色、桃红色、水红色、杏红色、胭脂红色、浅橙色、米黄色、杏黄色、鹅黄色、浅绿色、雪青色、墨绿色、浅蓝色、湖蓝色、深蓝色、墨蓝色、浅紫色、深紫色、玫瑰紫色、墨黑色、竹灰色,林林总总共二十二样,绣满了折枝花堆。

    我屈膝施了一礼:“臣妾给皇太后请安,太后万安。”

    她唤我起身,笑道:“今岁桃花的蕾儿早早便布满枝桠,杏花与樱花也含苞待放,哀家总觉着宫里会有什么喜事。”

    我温润含笑,附和道:“皇上仁孝,若日日能见太后凤体安康,便是六宫同被福泽了。”

    她果然高兴,赐了坐,又吩咐小宫女奉上信阳毛尖。

    紫檀案几新置着一尊产自凉山的赤玉,玫瑰一般的明艳色泽,细腻油润,也是佛教七宝之一,古人常用于入药,认为可养心养血。

    我关切道:“听闻皇太后失眠头痛,臣妾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你有这份心,很好。太医院给哀家配了一大堆药,又苦又臭,喝得哀家直恶心。”她浅笑,眉目温然,手中捧着麒麟绣球铜胎画珐琅手炉,底下坠着细密的葡萄晶流苏,星星点点。

    恰巧皇太后的太医在场,我提出萱草拿来泡脚可以治疗失眠,太医赞同此法,果然她的失眠颇有好转。

    半个月后,皇太后传了我去寿昌宫说话,夕阳在昭仁殿前的芭蕉阔叶上流淌下鎏金光泽。

    “哀家之前只能望着帐帘发呆,这会子已能浅眠。”

    皇太后示意我上前,摊开手掌,原是一枚麒麟送子金锁,精雕细琢,光芒四射。

    她和颜悦色道:“《诗经》有云:‘麟之趾,振振公子。’这是哀家刚进宫时太皇太后赏赐的,只可惜哀家福薄,不能如愿孕育子嗣,今日哀家把它赏赐给你,你不要辜负了。”

    ……

    太皇太后不喜嫔妃打扮得花枝招展,故而我每每去慈宁宫,都是多身着色泽清雅的旗装,连花纹也含蓄。

    太皇太后很多时候都长跪于紫檀佛龛前,诚心念诵着经文,我陪侍身边,也不轻易多说半句,于是在她身后抄录佛经,这对于我来说实属无趣,只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汉白玉案上的傅山炉里焚着檀香,白色烟雾弥漫开来,愈发显得她的容颜清淡如莲,遥遥如在天际。

    她点燃了三支竹立香敬上,摆上一盘时令鲜果,又往青瓷小瓶里添了泉水,供了新折的素净花卉。

    我心下好奇,轻轻道:“太皇太后喜欢檀香?”

    太皇太后抬眸从我容颜上淡淡拂过,道:“礼佛之人都用檀香,谈不上喜欢与不喜欢。后宫嫔妃甚少用此香,怎的你倒识得?”

    我融融一笑,道:“臣妾有时也点来静一静心,倒比安息香好。”

    太皇太后和颜悦色道:“人生有时难免不称心,你懂得排遣是好事。”

    佛经上的文字过于细密,太皇太后有眼疾,看起来往往颇为吃力,我逐渐将字体抄写得方而大,此举果然讨她喜欢,许是她性子冷静的缘故,喜欢也只是淡淡的喜欢。

    我同太皇太后说,可用龙眼壳两三钱煎水内服,可使其眼聪耳慧,太皇太后服用一段时间之后果然有起色。

    整个二月里,我去得最多的地方,除了太皇太后的慈宁宫,便是皇太后的寿昌宫。

    ……

    康熙十八年三月初十。

    晨起去慈宁宫请安,回宫写了两幅字便觉得乏了,雀儿在半明半暗的天色中鸣啼,我微微凝眸,倦意更甚,用过早膳便在暖阁里打盹儿。

    我佩戴着鎏金珠钗,雕刻亭台楼阁与小朵花卉,有长长的玉髓流苏,冰晶一般,清冷而夺目,流苏末尾的一颗蓝宝石冰凉地贴附在脸上,久了和脸上的温度融合了,再不觉凉意。

    过些时候,却是千嬅进来禀报:“娘娘,奴婢方才得知了消息,苏贵人有了四个月的身孕。”

    心中有怪异的感觉,那混乱的一幕渐渐浮上脑海。

    我揉了揉太阳穴,起身打开汉煌珊瑚釉如意大香炉,往里头添置了檀香,很快殿内香烟袅袅飘忽不断。

    “去敬事房将这半年的彤册取来。”

    她起先是迷茫的神情,不过很快便明了,惊了一瞬便去了,她的脚步倒是快,一小会儿便回来了。

    浮雕貔貅青瓷案几上供着美人醉瓷瓶,粉红光亮,极为艳丽,我却无心观赏。

    静静翻阅了彤册,闭目轻嘘:“她的确是五个月不曾侍寝了。”

    千嬅大惊失色:“苏贵人不但背叛,且还怀上了孽种,这可如何是好!娘娘,要禀告么皇上么?”

    吴三桂去年冬天过世之后,其孙吴世璠带领的已是乌合之众,湖南、广西、贵州、四川等地逐步为清军攻陷。

    玄烨说,不出三年,定能斩草除根。

    “我去提及怕是不妥……”我的声音凌厉,仿佛晴空春雷骤然划过殿中,神情却清淡,“苏贵人极势利,阳奉阴违的,她腹中孩儿,自然有人惦记着,不出五日,定有情况。”

    千嬅见我心中有把握,也不再说什么,只默默地把彤册送了回去。

    我微微颔首,遥远的天光彼端,隐约可见乾清宫花影幽深的一角,在湛蓝如玉的天空下显得沉默。

    澄心堂纸极好,为南唐李后主所使用之名纸,与廷圭墨齐名,特性平滑紧密,有“滑如春冰密如玺”之称。

    上头是几个大字:花好月圆、天下太平,我看着看着,悄然叹一声。

    ……

    康熙十八年三月十四。

    彼日玄烨龙颜大怒,苏贵人被寻个莫须有的缘故赏赐了白绫,家里的老小都被发配至边境做苦役,秋语打听过了,这事是惠嫔揭发的。

    翌日早晨玄烨过来时,身着乌黑如墨的狐貂氅衣,愈发显得眼圈发青,眉目也失了往日的神采,但他仍然对我微笑。

    “方才下朝,我也饿了,今日御膳房做了不错的菜品,咱们一起吃。”

    梁九功逐一从紫檀木食盒里端出,原是红糯米枣子粥,另有十荤十素:猴头菇大骨汤、麻辣田螺、红烧熊掌、花雕酒蒸乳鸽、鱼肚煨火腿、香辣鸡胗、木姜子山奈酸鱼、盐酥鸡、茄汁海鲜卷、桃花酒焖鲜虾、清炒蒜苔、椒盐淮山、乌梅焗白玉米、南乳粉葛、蜜糖裹杏仁豆腐、桂花糖焗马蹄、鱼香茄子、酱爆圆白菜、蚝油娃娃菜、锅烧菱角。

    我盛了两碗红糯米枣子粥,温言道:“你可是昨夜没睡好?”

    玄烨低眉道:“无妨。能与你喝口热粥,吃点菜品,便是安心的事。”

    小厨房很快做了四样糕点端上来,我又让秋语拿新制的酱菜,凑了满满一桌:翡翠烧卖、栗面红豆饼、五丁包子、点缀金箔银箔的芋泥团。

    玄烨吃着酱菜,赞许道:“焓儿的手艺愈发精湛了,这酱菜做得比六必居的还要爽口。”

    我嫣然一笑,道:“你等会儿带些回去,早膳的时候吃,这酱菜配着熬得浓稠的粥品,最相宜了。”

    五丁包子个个富有诱人的光泽,我不由得食欲大震,拿起一个细嚼慢咽了起来,鸡丁与肉丁十分嫩滑,椒盐的虾丁酥脆爽口,参丁、笋丁的芳郁香甜溢满喉腔。

    寂然饭毕,玄烨不着急走,而是打发了众人,将双手放在青鹤瓷九转底炉上取暖,我察觉出了异样,迎上前握住他的手,果然没有了往日的温度,冰凉冰凉的。

    “手这样冷,是不是心里不舒服?”

    苏贵人的事他不主动提及,我也不会询问,毕竟普通小家小户发生这种事,都是极损男子的颜面,更何况皇家。

    我心下担忧,去沏了一杯热茶,用的是精挑细选的百日姜、罗汉果、金银花、红枣、菊花、甘草,与乌龙茶一块儿冲泡,又兑了冬蜜,暖身驱寒。

    玄烨喝了茶,却依旧面色疲惫,他拥抱住我,道:“焓儿,你不会背叛我的,对不对?”

    我的心头微微一动,像是谁的手泠泠拨动心的琴弦,面上的神色却是极淡。

    “我的心里至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玄烨这才放心,默默无言,轻轻拢了拢火盆,放了几只我初冬时采下的虎皮松松塔,并几根柏枝,很快便有清郁的松柏香气。

    我看着玄烨拨弄火盆,转身找来薄荷膏,用食指蘸了一点儿给他的太阳穴抹上,并轻缓揉着。

    玄烨饶有兴致地看着浮雕貔貅青瓷案几上的十几幅字,都是我近日写的,为唐朝的诗词。

    半晌闻得他道:“碎玉壶之冰,烂瑶台之月,婉然芳树,穆若清风。”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玄烨过誉了,卫夫人的字极好,我还需多多习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