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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康熙十七年九月初八。

    一弯朦胧的月牙正从云影里钻出来,闪着银色的清辉。

    我去莺贵人那儿吃了闭门羹回来,便早早沐浴更衣了,一边挑选着广储司新送来的绣花样子,一边细想缘故,奈何黄豆炖猪蹄吃多了些,打嗝不曾消停。

    秋语端来白玉茶盏,笑道:“娘娘喝口玫瑰花茶压一压罢。”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过喝下半盏,奇道:“这茶是用什么水泡的?”

    她答:“回娘娘,是去岁的雪水,方才您出去时惠嫔遣人送来了一小翁。”

    难怪如此,别有一番清香冷冽,惠嫔倒也有心。

    我点点头,问道:“原先那床浅紫色的锦被呢?怎的换成水红色?”

    “今日奴婢整理床铺,闻着有味道,便拿去洗了。”秋语仿佛是想起了什么,“娘娘难道也不喜水红色么?”

    我窘迫极了,这几日旧伤复发,便涂抹了一些丹桂膏,想来是药味儿了。

    “红色一律不喜,过于鲜艳了,且花纹繁琐。”我将花茶尽数喝完,想了想又道,“到底是太皇太后的心意,总不能一次都没用上,今日阴差阳错便盖一晚罢。”

    秋语忙道:“是奴婢疏忽了,明日便去撤了。”

    ……

    交泰殿的东墙上疏朗地挂着十几只壁瓶,图案纹样多为蟠龙、高士、八仙、松竹梅、芦雁,皆是淡雅温润的清翠浅碧。

    玄烨一袭浅蓝色长袍,仿佛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玉树临风,唯有腰际的明黄织锦白玉扣带,方显天家本色。

    他静静地坐着,正在批阅奏折,仿佛繁星下含风而立的桐木,静谧得似乎任何足音都会将这夜碰碎。

    我闻着殿中龙涎香味道淡了,便唤来魏贞撤了紫铜宝珠蛟龙小香炉,换来蓝釉狻猊小香炉,方才添入一勺苏合香。

    玄烨奇道:“怎的不用龙涎香了?”

    我温然浅笑,道:“苏合香能通窍辟秽,开郁静心,冬日里用最好。”

    我站在玄烨身后为他揉捏肩膀,估计是力道正好,他十分舒服与欢喜,直哼哼,逗得我扑哧一笑。

    这个男子,我将欢喜给他,柔情给他,辗转的心事给他,跋涉的期待给他,眼里的炙热给他,满腔的庆幸给他,最初的晨曦给他,最后的夕阳给他,所有的愿景都给他。

    我看着他袍子上的龙纹,隐约想起秋语说过的某件事,心血来潮。

    等他将剩下的几册奏折批阅好了,我俏皮一笑,道:“玄烨,我想数数你衣裳上有多少条纹龙。”

    玄烨慢慢站起身,道:“你的意思是,要脱我衣裳了?”他见我点了点头,他又勾唇一笑,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我不敢请求罢了,这本来就是我的愿望)。”

    我一愣,缓过神来,既羞又恼,轻声喝道:“玄烨!瞧你这吊儿郎当的样子!”

    玄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傻笑着。

    最后我数了好几遍,也只有八条大的金龙,正前、背后及两臂各有一条正龙,披帛有五条行龙,襞积前后各有九条小的团龙,裳有两条正龙、四条行龙,披肩绣两条行龙,袖端绣一条正龙。

    我疑惑:“不是有九条么?”

    他扭开领子上的玉扣,拉开给我看,呦,衣襟里果真绣着一条金龙。

    玄烨在穿戴整时,我看着墙上悬挂的两幅书法,《兰亭序》与《初月帖》,都是出自东晋大书法家王羲之之手,方圆结合,刚柔并济。

    传说兰亭序是王羲之醉酒后的作品,当他清醒后试图模仿,但是都没有当时的神韵。

    稍后我温言道:“你十余日忙于国事,我熬制了四参汤,待会儿正好可以喝了,降火宁神,益气补中。”

    玄烨自然应允,他背着光站立,身后是一团明亮温暖的光晕,我唯觉安稳,再也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

    康熙十七年九月初九。

    身上软软的,脑袋晕晕沉沉,口中也焦渴,赖在七宝琉璃榻上根本不想起来,秋语唤了几遍才起。

    梳洗装扮过后去寿昌宫与慈宁宫请安,回宫的路上眼皮垂得厉害,一直努力撑着。

    我支着脑袋:“想必是风寒,熬一剂浓浓的姜汤来,兑点枸杞子,我喝了发发汗。”

    秋语不放心道:“如此会不会草率了些?奴婢还是请太医来瞧瞧罢。”

    我摇摇头:“曹芳家母病重,他回了老家还未归,太医院虽有其他贤能,但到底难以捉摸,唯有他一人可信任。”

    秋语见我执意,不再劝说什么,依言熬了姜汤,又早早吩咐小厨房做了午膳,我用过之后便歇息去了。

    迷迷糊糊睡到申时,有气无力翻了个身,朝着窗外那一小片天空出神的望着,那无尽的碧蓝深处有几缕稀薄的云朵,后头飞着几只小小的雀儿,很快没了踪影。

    收回目光看着床顶,许多朱漆填金的图案,吉祥富贵,繁丽万千,多为凤凰、牡丹、春燕、藤萝、佛手,只是看了一会儿,眼睛便已酸疼了起来。

    这时候秋语与灵雲端了中药与蜜饯进来。

    “这是曹太医开的方子,您趁热喝了药罢。”

    我随口道:“他何时来的?”

    秋语回答:“半个时辰之前,他说等娘娘醒了,便传他前来,有要事禀告。”

    撑起身子看着那药汁,苦涩扑鼻,又浓又稠,犹豫片刻,接过紫釉小碗一口接一口喝下。

    灵雲伺候我用清水漱了口,随后奉上蜜饯,道:“这是新腌制的金丝枣,娘娘尝一个,去去嘴里的苦味儿。”

    我取过含在嘴里缓了一阵,烦闷地抹了抹额头的薄汗,身上的浅红色暗金如意纹寝衣早已湿透。

    “睡了一身汗,真难受!”

    秋语唤来千嬅备下温水,一同服侍我沐浴,整个过程我都是昏昏欲睡的,待到恍然醒神时,曹芳果然来了,闲杂的宫女已然退下。

    秋语放下七宝琉璃榻上的鲛绡宝罗帐,我从罗帐中伸出手去,他从桃木匣子里取了一块纯白丝帕掩了,开始诊脉。

    因我病得突然,曹芳随后检查了近期的起居饮食,半日过去,最后在锦被发现端倪。

    “娘娘,这锦被不大对劲。”

    在我的允许下,曹芳接过秋语递来的剪子,锦被拆开后,在棉花中发现三裂叶豚草,为了掩饰这些东西的气味,还特意添了无数晒干的芬芳花卉。

    我此刻再无慵懒,取而代之是冷冽的锋芒,仿佛长刀出鞘,全身溢出寒冰一般的气息。

    “三裂叶豚草的花粉极易引起过敏,不仅是引发咳嗽,打喷嚏,哮喘等问题,还能刺激流泪,甚至对裸露的皮肤有刺激性,诱发红肿瘙痒等症状。”曹芳见我默默无语,继续道,“方才娘娘休息时,微臣便判断是中毒,开了解毒方子,您方才已经服用了一剂,如今毒已确认,晚上那一剂微臣改一改。”曹芳从桃木匣子里取出一个素锦如意圆钵,伸手向我,“这是银翘解毒丸,用薄荷与金银花、连翘、牛蒡子、荆芥等配伍制成,具有解毒驱热之效。等下微臣再开几样安神静心的中药,过几日与猪骨乌骨鸡等一同熬成汤羹,娘娘就寝前服下最好不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