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概半个时辰,我在一声声呼唤中醒来,那声音轻柔得仿佛春日里最温暖的泉水,隐隐带有一丝急迫与颤抖,甚是熟悉。
我慢吞吞地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皮无比厚重,果然,映入眼帘的是倪霜的容颜。
“小焓!”
倪霜侧身坐在我身旁的黄花梨绣墩上,双颊浮肿,隐隐有泪痕,虽然已经擦拭过,可还是看得出,定是之前哭了许久。
我心下欣慰,伸出手想要握住她:“姐姐!你可是来了许久?”
倪霜连忙握住我的手,点一点头:“自从小顺子传来你已经醒了的消息,我便赶着来见你了,不想你又刚刚睡了过去。”她眼中流露出几分沉沉如秋水般的关切,“昨日半夜,我听闻皇上抱着你回来时,你身子都快僵了,急得不行,连忙赶过来。可你这儿乱作一团,我被宫门口的侍卫拦着进不来,只能巴巴地望着延禧宫,真是……”倪霜说着说着,眼框渐渐红了,眼睛也湿润了,我还没来得及劝阻,便已是热泪滚滚泼洒。
我心下一急,忙道:“姐姐!你怎么又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别哭了,你这样伤心难过,叫我如何安心啊!”
倪霜见我秀眉紧皱,连忙低眉用浅蓝色纹绢擦拭,只是眼角那细碎的泪光却是如何也擦不去的。
我抬眸,诺大的落樱殿沉静如水,偶尔有一声夜莺婉转的鸣叫,才打破这份寂静。
月光犹如一匹银色的柔纱,从窗棂垂落而下,柔纱上用华丽丝线绣着玉堂如意图案,仿佛碎玉一般闪烁生辉。
我在在上林苑时为何会气若游丝?当即让小顺子去请曹芳过来。
床帏间的鎏金银鸾钩弯如新月,帐钩上垂下细若瓜子的金叶子流苏,一把把细碎地折射着黄灿灿的光,针芒似的戳着我的眼睛。
倪霜细细地为我理着发丝,道:“太医是臣,你要见,得先整理好自个儿的形象。”
对啊,睡了这么久,现下定是蓬头垢面的,合该篦一篦。千嬅倒是机灵,我一看她便会意了,即刻去端了一盆温热的水过来。
“不管怎样,你还有我。”倪霜的声音虽轻柔,却掷地有声。
我心下一暖,仿佛置身暖洋春波一般欣慰,接过拧好的白巾认真洗了把脸,篦了头发,又将皱巴巴的寝衣换下。
……
黄花梨五彩釉盘云朝阳屏风后传来稳重的脚步声,墨蓝色缎袍一闪,曹芳已端正站立于眼前,满面关切的神色。
他向我拱手道:“小主万安。”
我轻轻含笑,因着都是熟人,不必客套,便直接将这些天身子的变化告诉了他,他为我把了脉,低低叹一声,取了文房四宝,开始挥笔。
半响之后,他奉上药方,道:“这是温补的方子,用紫砂壶熬制两刻钟便好,名唤‘五红水‘,适合气血两亏之人服用。娘娘如今元气大伤,身子虚透了,得长年累月服才好。”
我依言接过,不过是几味常见的药材,却都是极好的:红枣一两、红皮花生一两、红豆一两、枸杞子一两、红糖半两,水一分二。
我交给秋语,道:“明日便去寿药房各取一袋,回来自个儿配置,你们便不必天天走一趟了。”
秋语答应了,收好药方,道:“小主,晚膳已经做好了,这会子要用么?”
正巧我肚子咕噜咕噜叫,顿时大窘,千嬅连忙下去准备,倪霜为着不让气氛尴尬,便与我闲话。
过了一会儿,千嬅便端来晚膳,主食是山楂胡桃粥,另有三荤三素:桃仁山鸡丁、糖心鸡蛋、番茄牛肉丸、彩椒口蘑、清炒腰果芹菜心、五香花生米。
千嬅把菜品布置好,道:“小主先吃着,奴婢让小厨房在炖燕窝鸡丝汤,晚些时候您喝了,安神入睡。”
我看着菜品,才想起自己已经不是妃,而是贵人之位。
宫中饮食上划分等级,官女子为一荤一素,答应与常在为二荤二素,贵人为三荤三素,嫔为四荤四素,妃为五荤五素,贵妃为六荤六素,皇贵妃为七荤七素,皇后为八荤八素,太后为九荤九素,皇帝为十荤十素。
曹芳收拾好了医箱,正要向我辞行,无意间望了一眼我的吃食,急道:“娘娘,这鸡肉怎能与芹菜同食呢?会伤元气的!”
我还未反应过来,倒是倪霜先一愣,惊道:“还请曹太医试菜!可得说清楚了!”
曹芳执起碧玉箸依次尝了,皱眉道:“不止这两样,还有这番茄牛肉丸,并非牛肉而是鹅肉,鹅肉忌与鸡蛋同食,会伤元气。且这道清炒腰果芹菜心,有许多黄瓜丁,黄瓜若与花生同食,会伤身!”
听着曹芳的话,愤怒、震惊、委屈,齐齐逼了上来,涩涩地堵住了喉咙,忽然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我望着外头雪花纷扬洒落,那一丁一丁细白冷硬的雪花落在殿外的青石地上,看得久了,仿佛钻到了自己的眼底,一星一星的冷,冷得连满心负面情绪也不能化作热泪流出。
不知过了多久,雪白而模糊的视线里终于有旁人闯入,那是匆匆赶来的玄烨。
他满面焦急的神色,上前拥住我,温热的气息把我包围,之前心里的难受仿佛淡了些。
梁九功见状,识趣地领着众人退下了。
夜色如轻纱扬起,四散弥漫,帐帷皆以鎏金银鸾钩挽起,月白色长穗垂落于地,殿内寂静无声。
榻前有一双麒麟绣球的珊瑚烛台,红烛是新燃上的,徐徐地燃着的流丽而微红的光,加以云丝刺绣如意团花图案的大灯罩,无一丝烟气。
“几位内阁大臣前来商议吴三桂之事,我这才离开了,你还好么?”
抬头望着他的眼,他的眼比灵雲还要严重,我忍住心痛,甜笑道:“我没事,让你担心了。”顿了顿,又道,“糯米骨一事,你可信我?”
“我信。”玄烨并无半点犹豫,我的一颗心随之被填得满满的。
心下无比欣慰,却也愧疚道:“我连累了贵妃。”
他抚摸着我的脸颊,忽然手僵住了,像寒风初起时冻住的枯萎枝桠,半响,他才道:“我让梁九功去看过,贵妃的脸色还是很苍白,不过太医说只要好好调养,她的身子很快会恢复的。焓儿,你无需自责。”
我点了点头,依靠在他怀里,他脚上是新制的狐貂暖靴,明黄的云丝缎上遍绣碧绿的藤蔓,蜿蜒不断,叮缀无数细小的米珠,雅致华贵。
“你有想过做贵妃么?”
夜风带着辛夷花的芬芳,有莫名的诗情画意涌来,那花儿开得正盛,深紫色的花蕾仿佛火焰燃烧,恣肆地张扬着短暂的美丽。
“我不在意名位,只在乎你的用心。”我的手掌一点一点攀上他的胸口,龙袍下有滚热的心跳,带给我罹乱之中的些许安定。
风脉脉,雪簌簌,天罗地网,一切尽笼罩在冰天雪地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