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驾到——”
伴随着一道太监特有的尖锐刺耳之音,七宝琉璃华盖翠帷马车在面前停住,一抹浓重的正红色从上面走下来。
太皇太后手中持着一根九凤朝阳金漆楠木杖,身披正红色无花无绣的狐貂斗篷,不需要多余的发饰,头上只插戴绒花与紫檀木簪子,庄严肃重之感也呼之欲出。
众人齐齐屈膝施了一礼,朗声道:“太皇太后万福金安。”
皇后是迎在最前面的,她露出得体的笑容,道:“皇祖母可算是回来了,让臣妾好等啊。”
太皇太后扫了皇后一眼,淡淡道:“皇后的打扮甚是华贵啊。”
皇后低眉看着自身正红色绣腊梅压枝氅衣,缀满细小而浑圆的蔷薇晶与红珊瑚,繁丽而华贵,头上更插戴了鎏金烧蓝的花钗。
底气不足道:“臣妾身为一国之母,衣着自然要得体,更要华贵,方能显出天家威严。”
太皇太后一向节俭,而钮钴禄-玉瑶则是千金大小姐出身,向来不在乎钱财,出手阔绰,虽然如今家族不如从前风光,但在装扮依旧注重华贵。
想必这两人的关系也十分微妙。
太皇太后不再言论这个问题,只目视前方,关切道:“皇帝呢?怎的不见皇帝?”
然而皇后显然是一头雾水,不知该如何回答。倒是卿贵妃上前福一福身,殷勤道:“皇上已在朝霖殿内等候,说是要给皇祖母一个惊喜呢!”
太皇太后笑道:“哦?皇帝又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哀家倒是想瞧瞧。”
这时身侧的荣嫔不合时宜地开口:“真是奇怪,皇上的行踪皇后娘娘竟不知道,贵妃娘娘却是一清二楚。”本以为她是自言自语,倒也无需在意,不曾想她却突忽然转向我,“宁嫔,你说呢?”
荣嫔的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心下了然,她不但要令皇后尴尬,更是要难为我。
然而我却可以充耳不闻,装聋作哑,只不过这样一来,皇后便颜面不保,对我的好感度也会大大减少。
想着皇后虽不得玄烨喜欢,却至今除了红麝串,不曾有别的害过我,且今后也许还有能用得上她的地方。
我轻轻一笑,道:“荣嫔此言差矣,皇后娘娘如何会不知晓?眼下要紧的,是向太皇太后报知皇上的行踪,是谁说并不重要。”
皇后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欣赏与感激,而卿贵妃则是面露不悦,愤愤地剜了我一眼。
……
康熙十六年十二月初九。
彼日给皇后请过安,在九转回廊上散漫地走着,小羊糕皮绣蕉叶纹饕餮纹的暖靴踏在石板上沙沙轻响。
一场大雪过后的冬阳虽无多少暖意,却很好地与初定的积雪相映,折射出晶莹透亮的光芒。
近处有素心腊梅舒枝傲立,纯黄澄净的花瓣,浓烈的芬芳,有微微的呛鼻。
经过听雪堂时,瞧见一个丽人盈盈站在梅树底下,正抬手轻轻攀住一枝白梅花枝,压下至鼻翼轻嗅着,细细瞧去,却是惠嫔。
雪花簌簌,飘落在地上绵绵无声,天地间空旷而清冷,她披着乌云豹斗篷,头上插戴烧蓝芍药金钗,犹如化在了雪中。
沙狐生沙碛中,身小色白,皮集为裘,在腹下者名天马皮,颔下者名乌云豹,贵重如万金。
我徐徐走了过去,想与惠嫔打个招呼,却发现她的神情不大好,怔怔地将手伸进纷纷扬扬落下的雪中,瞧着飞入掌心的雪花逐渐化成滴滴雪水,那双没有生气的眼睛渐渐泛起一层水雾。
她瞧见了我,朝我点头道:“见过宁嫔。”
二十六七的年纪,身形袅娜轻盈,一看便知是大家闺秀的端庄婉约,却是无形之中携带一股倔强之气。
惠嫔是典型的蒙古女子,长得那样好看,是圆月,是玉盘,若是心高气傲可稍稍减弱些,她的美会有摄人的意味。
“惠嫔同安。”她的态度不卑不亢,并不因我是宠妃而讨好掐媚,心下倒是滋生了几分欣赏之意,“大阿哥可还好么?”
“有劳宁嫔挂心,已然痊愈,只是现下还需要好好调养。”有淡淡的哀愁从惠嫔的眼眸中流露出来,映着身侧一株新绽的绿萼梅,仿佛化开了一池的水墨梅花。
我瞧着她身姿纤薄,不由得道:“惠嫔不冷么?天寒地冻的。”
惠嫔抬眸淡淡瞧我一眼,似笑非笑道:“不妨事,本宫最喜欢大雪天了,大雪天的才干净呢。”
我微有诧异之色:“干净?”
她伸手接住一点纷飞的零星雪花,道:“宁嫔觉着这宫里甚是干净么?唯有下了雪遮掩了一切才显得干净些。”
“遮掩了便是干净的么?心若无尘,什么都是洁净的,心若遍布尘埃,本身便置在肮脏之中。”我温和地笑了笑,“何况真正的洁净是不需要遮掩的。”
惠嫔的眼眸微有亮色,随即便是一片澄净无波,清浅一笑,道:“今日这场雪倒是好,宁嫔可愿意与本宫一同赏雪?”
我轻轻一笑,道:“冰雪琉璃世界,若不趁兴同赏,真真是可惜了。”
说着便在听雪堂中的汉白玉石墩坐下,闲话家常,呼吸间只觉清芬透骨。
我贪看住了雪中垂梅的景致,苑中红艳芬芳的垂梅寂寞地开着,犹如点点胭脂点缀于皑皑白雪之中,在这清寂的午后与新雪相衬,妖娆地绽放勃然的花瓣。
惠嫔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我轻笑道:“惠嫔喜爱梅花?”
“嗯,尤其是白梅。”她沉醉道,“忽然一夜清香发,散做乾坤万里春。”
一个穿着掌事宫女服饰的侍婢侍立在惠嫔身侧,轻轻道:“我家娘娘也真是的,旁人踏雪寻梅,都是寻的红梅,娘娘偏要来看白梅。奴婢倒不信了,白梅隐藏在白雪之中,只看得黑漆漆的枝条,有什么好看的。”
惠嫔认真道:“白雪红梅自然有艳烈清朗之美,为人赏叹。但白梅隐藏白雪之中,只凭花香逼人与清寒彻骨稍作分别,世间的美,若不细细分辨,轻易得来又有何意味?很多事若不细辨,便只能看到雪压黑枝,自然不觉得美,只有走近细观,不被表象所迷惑,才知真美所在。”
一席话说得语重心长,甚是有理。
我不由得道:“惠嫔这话倒是深得我心。”
惠嫔闻言,淡笑不语,偶尔有积雪从梅花枝桠上坠落至地砖,发出轻微的簌簌之声,愈发显得周围的环境安静得仿佛不在人世。
这时却是瞧见早霜找来,她福了福身,向我道:“小主,太皇太后传您去慈宁宫说话呢。”
我起身向惠嫔道:“今日有幸与惠嫔赏雪,心情甚好,来日我得空定登门看望。”
告别之后便吩咐早霜先回永和宫,携着秋语向慈宁宫的方向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