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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合卺

    达及保与李冲在帐外等了许久,隐约听见里面似有女子声音,片刻,参政和副枢陪着钦使缓缓走出来,达及保一见那钦使面容,惊呼道:“仆散……”李冲反应极快,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强拉了开去。

    完颜彝回来后,见达及保闷闷不语,笑道:“怎么啦?”他心中欢喜无限,虽极力绷着脸,眉眼间也满是春风。李冲笑道:“仆散姑娘变成了钦使大人,他恼你骗他。”达及保急道:“别混说!”完颜彝走过去拍了拍他肩头,讪讪笑道:“不是存心要瞒你,实在是她身份特殊,不能被人知道。”达及保应了一声,欲言又止,完颜彝又问了几句,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

    到了傍晚,天未擦黑完颜彝就卸下甲胄,盥沐后换了便服,又将一面铜镜藏到怀中,李冲笑道:“长主若问起,将军可千万别说我中了箭,免得纨纨担心。”完颜彝点头笑道:“你可有书信给仆散姑娘?”李冲笑道:“不敢劳烦将军,我已托达及保带去了。”完颜彝微微一怔,因急着去见爱妻,也无暇细问,匆匆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钦使宿馆虽设在行省内,却独门独院甚是清静,因这次来的是公主,移剌蒲阿严令将士不许靠近宿馆,门卫处也只用随行禁军值守。完颜彝走到半路,忽见宋珪左顾右盼地似在等什么人,上前拱手笑道:“殿头也来了?”宋珪一见他便吁了一口气,笑道:“长主初次离京,官家放心不下,让我跟着照应些。”边说边引他向前,一直走到行馆门口,旁人见了,只以为完颜彝与宋珪攀谈叙旧,也未觉有异。

    这时宋珪忽然压低了声音,悄道:“这里不能进,绕到后边去,流风在那儿。”完颜彝吃了一惊,宋珪笑道:“将军别怕,我早为长主藏过蓉宾图了。”完颜彝赧然揖了一揖,低道:“多谢。”

    他悄悄绕到后院,果见流风在黑暗中等着,一见他便比个“嘘”,抬手轻叩窗棂,低笑道:“委屈将军了。”完颜彝一颗心雀跃不已,也不知该说什么,略点了点头,轻轻打开虚掩的窗户,纵身一跃,跳了进去。

    房中红烛摇光,满室灯影朦胧,一个女子正对镜理妆,应是听见身后动静,转首回眸相望,站起来嫣然轻唤:“良佐!”

    晚妆初罢,玉人明肌胜雪,在烛火掩映下莹莹泛辉。她向来不施粉黛,只淡淡染了点胭脂,眉心贴了一枚小小珠钿,配上霞衣霓裳,烛花红影,恍若身在瑶台。完颜彝何曾见过这等绮艳场景,一下子愣住,挪不动脚步。

    她莞尔,蹁跹扑进他怀中,仰起脸促狭地笑:“换了身衣裳,你就不认得我了?”完颜彝低低唤道:“宁儿。”她应了一声,钗冠上金凤口中珊瑚衔珠垂在额心,衬得眉眼妩然,完颜彝恍惚在梦中,轻揽着她低道:“宁儿,你怎会来这里?”她笑道:“那可得多谢蒙古大汗了。”

    完颜彝听到“蒙古大汗”四字,登时清醒,按下满腹柔情,沉吟道:“陛下要平息流言,派个重臣就够了,为何要你一个女儿家跋山涉水地到战地来?”她笑靥如花:“山人自有妙计。”完颜彝摇摇头:“陛下知道你我有情,怎肯轻易让咱们相见。是不是他疑心我,所以叫你来问我?”她笑道:“你怕谷中有伏兵,对么?”完颜彝点头称是,她纤手一摊,笑意盎然:“好啦,我的差事办完啦。”逗得完颜彝也笑起来,从怀中取出铜镜,笑道:“差事办得不错,给你的。”

    完颜宁双手接过,对灯一照,见镜背铭着“见月之光,天下大明”八个篆字,心知是他自用之物,笑道:“你把镜子给了我,自己用什么?”完颜彝笑道:“那匕首给了仆散姑娘,我一直想着要再送你一件信物,珠宝珍玩这些我不懂,你在宫里也不稀罕,这铜镜是我多年随身之物……其他的,我实在想不出来了。”完颜宁心中感动,捧起铜镜贴在心口,柔声道:“我是来刺探你的,你不生气?”完颜彝忍俊不禁:“你全都告诉我了,要气也是官家生气。”她纤眉微颦,执意追问:“我若什么都不肯说呢?”完颜彝不假思索:“那也一定是为我好,或者有其他苦衷,你心里不会疑我,更不会害我。”

    她怔了一怔,很快垂下双睫,再抬眼时,目中已有莹然泪光,心中柔情万千,挽着他走到烛台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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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轻声道:“你瞧。”

    只见一对红烛描龙绘凤,错金杂彩,正是民间嫁娶所用的花烛,完颜彝心中一动,想起那日拜堂后匆匆而别,她定是有意要补齐全礼,所以带着龙凤花烛,穿着金冠霞帔,千里迢迢地来见自己,想到此,满心柔情涌动,俯首在她脸上吻了一吻。

    完颜宁含羞道:“等一等……”从行囊中取出个对剖成两半小葫芦,又拿出一个瓷瓶,拔下金钗剔去瓶口蜡封,再打开软木塞,将酒液倒在两个葫芦瓢里,登时醇香四溢。完颜彝低道:“这是……眉寿酒?你去丰乐楼买的?”她“嗯”了一声,眼波流转,悄声巧笑:“我知道你喜欢呀。”边说边将一半葫芦递给他,笑道:“花烛夜,合卺酒,咱们现在都有啦。”

    完颜彝感动莫名,持瓢一饮而尽,柔声道:“这酒有后劲,你少喝些。”完颜宁缓缓饮尽,侧首笑道:“合卺酒怎能不喝完。”话虽如此,到底不胜酒力,很快娇脸生晕,鬟低钗嚲,转盼间更是潋滟欲滴,百媚横生,看得他一阵口干舌燥,愣了片刻,强压下心猿意马,柔声道:“你醉了,我抱你去歇一歇,好么?”她低低“嗯”了一声,轻轻摘下头上沉甸甸的凤冠,任由他将自己横抱起,埋首在他颈侧,娇慵不语。

    完颜彝只觉她温热的鼻息一下下拂在脖颈上,带起一阵阵酥麻,登时全身发烫,忍不住侧首去吻她。她含羞带笑,调皮地将小脸藏在他颈窝里。他凑来凑去亲她不着,发急起来,见她一颗小巧玲珑的耳珠露在外,凑过去一口噙/住。她娇娇“嘤”了一声,那声音又甜又糯,尾音袅袅上扬,撩得他情热如沸,一边沿着那软软嫩嫩的耳廓细细啮吻,一边大步走向床榻。

    他将她轻轻放在锦褥上,随即欺身覆了上去,焦渴地寻她甜美的樱唇,她亦伸臂环住他的脖颈,与他吐息交融,身躯紧贴,渐渐在他灼热的怀抱中化成了水。完颜彝总算还有一线清明,强撑起身体,低声喘息道:“宁儿,头晕得厉害么?你看看我是谁?”她星眸半饧,娇媚如丝,双颊更是绯红娇艳,一字一字悄声笑道:“你是个呆子!”他被撩拨得额角青筋直跳,哑声道:“那你知道么,洞房花烛,不止有合卺酒……”她又娇又嗔睨他一眼,玉臂轻抬,用礼服宽大的袖幅遮住酡红的小脸,羞不可抑:“我知道……”

    烛影摇红,晃动了罗帐上缠绵的俪影,他不克自持,握住她覆于额上的纤手,轻轻拉到枕畔,下一秒,雨点般的吻急切地落在她眉上,眼上,唇上,一手颤抖着摸索她的衣带。“帐,帐子……”她的声音软得打转儿,还带着呜泣的鼻音,“放下来呀……”他面红耳赤,忙撑起身一把扯落芙蓉帐,隔出一个朦胧旖旎的小小天地。

    帐内光线昏暗,她罗衣半褪,如小鸟般蜷在他身下微微战栗。他搂紧那盈盈一握的纤腰,低声道:“宁儿别怕,我慢慢的,好不好?”她羞得声如蚊鸣:“你是我夫君,我,我不怕……”

    他微微一怔,忽然想到自己与她虽结为夫妇,终究未过明路,只能算作私定终身,一旦东窗事发,自己至多一死,她却是名誉扫地,一生尽毁;转而又想到岳父母当年正是因此惨死,心中一凛,忖道:“宁儿自幼因为身世遭人冷眼辱骂,为何还肯重蹈覆辙?……是了,她是为了我!她一直内疚未能陪伴照料我,所以要这样补偿我……她待我这样好!我又怎能害她步亡母后尘?万一我和她有了孩儿,再没有仆散将军和大长公主来相救,她们母子可怎么办呢……”

    他越想越心疼,怜惜地抱紧她,那怀抱却是克制的,也没有了进一步的动作,她疑惑地睁开眼,昏暗中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到他急促的呼吸,轻攥着他胸前衣襟含羞低道:“良佐……怎么啦?”他待要如实回答,又想到父母身世一直是她心中隐痛,即便只说私定终身,也难免令她想起旧事,便赧然道:“这个……不急。”

    她愣了愣,很快全然明白,眼中迅速涌起水雾,强忍着没有哭出来,紧紧回抱着他颤声道:“良佐,为什么待我这样好?!”他爱怜地叹息:“你待我才好。”完颜宁吸了吸鼻子,抽噎道:“若咱们将来能在一起,我,我天天给你洗衣做饭,铺床叠被,伺候你盥沐梳洗,再给你生十几二十个孩子,好不好?”他为她系拢衣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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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道:“我会洗衣做饭,不用你伺候,孩子也不必太多,两三个就够了。”她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颦眉道:“那怎么办,我怎么报答你呢?”完颜彝想了一想,笑道:“你让我每天抱着你,再陪我说说话,就像现在这样。”她应了一声,终是没能忍住眼泪,埋首在他怀中更咽道:“我记住了……若咱们有来生,我也记得的。”

    完颜彝轻抚/爱妻纤薄的背脊,低声道:“别哭啦。你一路舟车劳顿,早些睡吧。”完颜宁紧张地挽着他的手臂,诚惶诚恐的小模样看得他揪心不已,极力放柔了声气:“别怕,我不走,我在这里陪你,等你睡着了再回去,好么?”她乖顺地点点头,枕在他臂弯里,依言阖上了双目。

    完颜彝展开锦衾,轻轻盖在她身上,数息后,又拉过一些盖到自己,心想:“我本是伶俜之人,能与她有这一刻同衾共枕,已是上天格外厚待了,何必再诸多奢求。”

    他怕扰了她睡意,一动不动地卧着,帐中光线稀薄,他依稀看见她妙目闪动,再细看时,她却仍闭着眼安安静静地睡着,呼吸如落花轻浅。他只当是幻觉,不禁侧首莞尔,轻轻伸出食指,在昏暗的虚空中一笔笔描画她动人心魄的美丽轮廓,心下微笑自嘲道:“人家说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不想我也有今日。”

    片刻,她又睁开眼看他,这次被逮了个正着,他笑着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小宁儿,快睡。”她低低应了一声,柔顺地阖上双目,可过了片刻,又偷偷睁眼看他。

    “宁儿!”他如父如兄,语气微责,“为什么还不睡?”她细声细气地赔小心:“我就是想看看你嘛……好啦,这就睡了。”他被她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我又不俊,有什么好看的?”她顿了一顿,小声地道:“好看,我的良佐最好看……我常在梦里见到你,可是一睁眼,你就不见了,帐子里黑沉沉的,只有我一个人……今天不一样,我睁开眼,你还在我身边……我若睡着了,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又只有我一个人了……”

    完颜彝听得几乎掉泪,搂紧她深吸了一口气,更声道:“你放心,我不走。方才是我糊涂了,今夜是咱们洞房花烛,哪有做新郎的半夜逃走的道理。你只管安心睡,无论睡到几时,醒来的时候我都在你身边。”她欢喜得翻身坐起:“真的?!”转而又不尽担忧:“还是算了吧,天明后只怕不好脱身了。”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拿命去疼她,柔声道:“些许禁军困不住我,你放心!”她双蛾轻颦,幽幽的叹息如神殿前的香烟邈邈:“良佐,你又为我多冒了一次险。”他爱怜地低道:“不是的,我犯困,懒得跑动了。咱们睡吧。”她“嗯”了一声,如冻馁的小猫般贴进他怀里,一动也不动,片刻后呼吸变得匀长,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张,似是睡着了。

    静默中,帐外忽然噼叭两声轻响,烛光陡然亮了一跳,完颜彝心道:“灯花爆,喜事到,可惜宁儿睡着了,不然定会高兴的。”一念未息,火光又忽然暗下许多,完颜彝搴帷一看,登时心中一沉。

    只见案上那对龙凤花烛烧了一半,烛台上红蜡盈盈滴垂,如女子流不尽的胭脂泪,一支蜡烛仍在燃烧,另一支却刚熄灭,一缕青烟萦绕烛芯,转眼便散尽了。

    宋金时民间旧俗,洞房夜要燃一对花烛到天明,取夫妇和暖兴旺、相伴终老之意;若花烛折断或熄灭,则是夫妻不能偕老的凶兆。完颜彝忖道:“这大约是我要战死沙场的意思?幸亏她睡着了,若被她瞧见,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从她颈下缓缓抽出手臂,蹑手蹑脚走到案前,拿起那冷烛凑到另一支花烛跃动的灯焰上,谁知还未点燃,另一支花烛的火焰竟无端端地萎了下去,无声地熄灭了,房中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完颜彝本不信这些吉凶之说,但洞房中一对花烛相继熄灭,实在太过凄异不祥,饶是他胆勇过人,仍不免起了一身寒栗,心道:“这又是为什么?莫非是我死了,宁儿来殉我?不,我决不能让她轻生……”

    他僵立片刻,晃亮火折重新点燃一对残烛,蹑手蹑脚走回床边,轻轻撩开罗帐,见完颜宁仍静静地阖着眼,连睡着的姿势都未有变化,这才轻吁出一口气,复躺下与她相拥而眠。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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