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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钦使

    正大七年十月,窝阔台震怒之下再出锐师,蒙军一举攻克卫州,并一路追击武仙,斩首七千余级。而金国则在黄河北岸三面临水的宜渡村建城,号“卫州新城”,以此拱卫黄河防线。同时沿河东西二千余里,白日戒备森严,夜晚传令坐守,冬季燃草敲冰,全力防止蒙军徒涉过河。关河互为凭倚,皇帝极重潼关戍防,迁移剌蒲阿为参知政事,与完颜合达行省于阌乡,拱卫潼关要塞。李冲在汴京听到消息,心知自己无论如何都追不上训练有素的战马,索性直奔阌乡。

    完颜彝听闻李冲来访,颇觉惊怒,将案上文书與图悉数收拢,命达及保唤他入内,只见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男子迤迤然走进来,神色精明,口角带笑,身量比四年前高出许多,面容却未大改,正是方城军中的李太和。

    李冲拱手一揖到底,唤了声将军,直起身后又作一揖,这次却笑眯眯地叫了声“大哥”。

    达及保吃了一惊,还未整明白这人到底是谁,已听完颜彝正色道:“谁和你称兄道弟?!”李冲向达及保看了看,见后者直瞪着自己,料想他不会回避,便从怀中取出一把短剑,双手递给完颜彝不慌不忙地笑道:“是与不是,将军一看便知。”

    完颜彝翻来覆去验视几遍,确然是自己相赠爱妻的定情信物,对达及保和言道:“你且回避,也别让人进来。”待达及保出去后,登时沉下脸:“这匕首从何而来?”李冲笑道:“这是我岳家祖传之物,蒙我未婚妻子亲手解赠,算起来将军是我襟兄,方才那声大哥并未叫错。”完颜彝面色愈沉,肃然道:“方城之事,我念你年少无知,不再追究了。可你不思悔改、变本加厉,竟敢冒认官亲,攀污闺阁女儿,我绝不能饶你了。”

    李冲见他对纨纨极是维护,欣然笑道:“好!好姐夫!”说着便将自己身世经历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又述说自己如何逃到汴梁结识纨纨,如何被承麟抓获又设计逃脱,如何与纨纨倾心相爱又被仇恨所困,一直说到十余日前自投罗网与完颜宁一场交锋,笑道:“我唯有重投将军麾下,赎还罪过,纨纨才能原谅我。可恨你那位长公主,不但不肯写荐信,还不阴不阳地说:‘李相公智赛诸葛,舌灿莲花,什么事办不成?’”他模仿起完颜宁那副淡静促狭神态来惟妙惟肖,完颜彝本听得全神贯注,及此想起爱妻的慧黠模样,不由得微微一笑。

    李冲极擅钻营,有意要讨好完颜彝,又知他性情刚介,寻常溜须拍马只会适得其反,见此情景顿生计较,摇头道:“她什么都算计得到,啧啧,你将来可有苦头吃。”完颜彝却极爱妻子的聪颖,心道:“我与宁儿夫妇一体,有什么事不能让她知道?她精灵慧悟,事事知我懂我,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不以为然地淡淡一笑,心下唯觉欢喜。

    李冲察言观色,知他心中受用,接着笑道:“多亏纨纨听说我要投军就送来这把匕首,说是你一见就会明白的。”完颜彝沉吟片刻,此人既为纨纨而来,自己倒不好推却,只是他武艺本不足以冲锋陷阵,万一有个闪失,岂非误了纨纨,想来想去还是放在身边做亲兵最稳妥,若他心怀不轨,自己也能及时发现。主意已定,便道:“你不是选出来的精兵,不能领忠孝军俸禄,今后只能从我的月俸里匀一半去。还有,丑话说在前头,我治军是不认人的,别说你是仆散姑娘的朋友,便是仆散公子复生,投到忠孝军中,我也当普通士卒一般看待,若触犯军规,照样依律打罚。”李冲笑道:“我知道,你那位长主早对我说过了。”完颜彝端然正色道:“忠孝军中只有长官,没有长主!”李冲会意,立刻敛笑站直,顿步肃然道:“是!属下明白了!”

    此后,李冲便在军中安顿下来,虽是帐前亲兵,一样每日重铠习练,注坡跳壕。完颜彝冷眼旁观,见他为人虽精滑,却甚是刻苦耐劳,渐渐也为之改观。

    十一月,蒙古名将速不台杀向潼关;十二月,窝阔台亲自赶到,连拔天胜寨等数城后向西挺进。移剌蒲阿眼见敌军声势浩大,只屯兵于阌乡行省,避其锋锐;蒙军一时奈何不得,便盘旋于京兆、同州、华州等地之间,连破六十余所,民皆为尘泥。

    次年正月,窝阔台攻陷凤翔,速不台所部则在商于山凿开一条通路,翻山越岭绕到蓝关之内,攻破小关后突入金国腹地,游骑四散如入无人之境,掳掠方百余里,卢氏、朱阳等地受劫尤惨,满地尸骨,或衬马蹄、或籍焦土,肝脑涂地,泣声盈野。

    金潼关总帅纳合买住一边命人向阌乡行省求救,一边率夹谷移迪烈、高英二将疾驰赴援卢、朱,只是蒙军犹对潼关虎视眈眈,潼关与阌乡行省都不敢分兵太多,以免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蒙军深知金军兵少将寡,财力拮据,似这般分兵而袭,最能教金人分身乏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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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到军令的时候,完颜彝早已整装待发,不到片刻,便点了齐兵马全速奔赴朱、卢,因忙着与樊泽后军接洽,无暇他顾,简短地对李冲交待了一句:“那里都是山陵,你跟着我,别乱跑。”李冲笑道:“不妨事,我死不了的。”完颜彝沉下脸正色道:“你以为打仗是小孩子过家家?速不台大军号称四万,咱们只有一千人,我都不敢说能活着回去,何况是你?”李冲缩了缩脖子,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珠转来转去,不知想些什么,完颜彝拨转马头,径自寻樊泽去了。

    其实速不台手中只有万余人马,号称四万是为了恫吓金人用主力来御敌,一旦中军出动,那么窝阔台便可趁需攻下潼关,直接打通东进河南的道路。速不台听斥侯回报,金人只以忠孝军一千、马军一万来抵挡,不由得纵声长笑,命人召集散布在山岭的军队,准备一举歼灭这支偏师。

    蒙军行动极快,不到半日便集结完毕,以逸待劳,速不台与金人对阵多年,深知金军涣散低效,不慌不忙地命麾下将士整顿阵势。谁知不远处马蹄声兀起,转眼间一彪精骑已风驰电掣般冲到眼前,箭一般没入阵中,随即便有沉闷的重物坠地声——那是蒙古骑兵被挑落马下发出的声响。

    速不台惊而不乱,沉着地组织蒙军快速散开,最大程度上发挥轻骑灵活的优势,损耗金人具装重骑兵的体力与士气。谁知这支金军人数虽少,却个个奋勇骇人,相互呼应配合更是如有神助,这边游骑掠阵未已,那边弓箭手已下马在山石掩护下一通激射,矢影横飞,蒙古骑兵纷纷中箭落马,军心大骇。

    速不台久经沙场,极为镇静,看这支金军如此神勇,必是闻名已久的忠孝军,那么此军不过千人,而己方有万人之众,只要蒙军不溃乱,作战时间一长,忠孝军必然被围困当中,消竭殆尽。

    果不其然,蒙军虽落下风,却渐渐看清了这支金军的人数,精神陡然振作,慢慢恢复了被打乱的阵势。两名禆将目光锐利,一眼看出金军主将身旁的亲兵力有不逮,对视一眼,催马挺枪杀来。

    完颜彝冲杀在前,转顾之际余光瞥见几名蒙古骑兵直扑李冲而去,急忙勒马回身,一杆长槊斜刺横削,堪堪杀退两人,另几名蒙兵则逼近李冲,眼看长枪就要劈到,李冲却突然从囊中掏出一样物什,做势掷向蒙兵。

    蒙兵从前吃过金人震天雷大亏,吓得拼死奔逃,跑出数丈后回头一看烟火俱无,才知上了当,气得怒骂不已,又挺枪杀来。李冲一提缰绳跑到山石边,眼看前无去路,突然回身将手中纸包抖开抛了出去,顿时粉尘漫天,蒙兵人马俱冲入白茫茫的石灰中,痛得人喊马嘶,滚落在地。李冲早勒马避在山石间,待粉尘散尽,出来刺杀了几个捂面呼痛的蒙兵,又杀回到完颜彝身边。

    恰在此时,负责接应的后部金军也匆匆赶到,整个战局顿时为之一变。本来忠孝军已被蒙军困在核心,外援一到,登时变成中心开花夹击之势,杀得震天撼地。蒙军不惯在秦岭间的崎岖山地作战,渐渐不敌,溃围而走。完颜彝哪肯放过,一路追杀歼灭数千蒙兵,缴获万余战马,直追到蓝关附近的倒回谷口,疑谷中有蒙军余部埋伏接应方才撤军。

    速不台是成名多年的铁木真“四獒”之一,此前从未有过败绩,今番惨败而归,被追杀得颜面扫地,实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窝阔台大怒,本想将其撤职,恰好拖雷在旁,劝道:“胜负乃兵家常事,让他戴罪立功就够了。”窝阔台余怒未消,又听闻拖雷私下里评论说自己过于苛责父亲生前爱将,心中芥蒂更添一层。倒是几个汉军世侯另有计较,商量一番后派遣亲信连夜前往汴梁。

    不多时,汴京流言四起,说忠孝军本可趁胜收复凤翔,只因总领从前被俘时受过速不台的恩惠,所以效仿关羽演了一出华容道。

    皇帝神色淡然,目光无意识地瞟过御座前一对金狻猊口中缓缓吐出的香烟,沉吟道:“朕仿佛记得,不是速不台吧?”

    宋珪忙躬身称是,补充道:“先帝曾问起过,臣当时侍奉在侧,亲耳听到将军说俘虏他又放回他的是蒙古木华黎。”他本欲再进言,想起完颜宁的叮嘱,便改了话头:“陛下若不放心,不如派臣去陕西当面问问将军,为什么不乘胜追击。”皇帝眉头微皱:“京城里都传成这样,阌乡只怕更甚,你这一去,又坐实了朕不信他。”宋珪想了一想,试探道:“此番战胜实属不易,说是犒军也使得,臣私下里问就是了。”

    皇帝眼前一亮,缓缓点头:“你从大理寺监牢里救过他,这点旧情问话是足够了,若要安他的心,只怕还不够。再者,阌乡此刻流言纷扰,军心定然浮动,忠孝军将士性情桀骜,受不得激,朕须得选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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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份尊贵,处事沉稳的钦使……性子要软和,口齿要伶俐……张弛有度,机变聪敏……最好与他有些情分……”他一样样说着,眼看那最合适的人选已呼之欲出,忽然停住不语,眉心虬结,轻轻叹了一声。

    宋珪谨记着完颜宁的嘱咐,垂首肃立一言不发,任由皇帝负着手踱来踱去,良久,才回到御座上,轻吁道:“来人,去请长公主。”

    达及保匆匆赶来的时候,完颜彝正检视李冲肩上的箭伤,见那伤口处已结了硬痂,心中略宽,问他道:“下次还逞能么?”李冲吐了吐舌头,系上衣袍笑道:“你怎不说我卑鄙下流,惯用些地痞泼皮的手段?”完颜彝笑道:“罢了,这话留给蒙古人去骂吧。”李冲想笑,转瞬想起军中流言,又笑不出来了,他虽有些三教九流的损招,却也囿于军规,不敢用在同袍身上。

    达及保一阵风似地撞进来直跳脚:“将军,钦使来了!直娘贼又不告诉我们,回头又罚你的俸,他奶奶的鸟钦使……”他气得叽里咕噜一通乱骂,完颜彝早整理衣冠跑了出去,李冲见势不妙,盘算着完颜彝若被问罚,自己也好帮着分辩几句,也拉着达及保追了去。

    完颜彝大步奔到中军帐外,听到移剌蒲阿正高声极表忠心,不敢惊扰,静候在门外,只见其余大小诸将密密层层地簇围着朝廷钦使,遮得一丝不露,也不知来的是谁。

    移剌蒲阿谢完恩,命麾下诸将按序受赏,完颜彝忙走进去叩拜于地,完颜合达怕移剌蒲阿借题发挥,抢先一步说道:“你练兵再要紧,也不能误了迎候钦使的时辰,快起来!”完颜彝心中一宽,低头谢过,忽然听到一个清泠泠的声音轻笑道:“副枢言重了,自然是将军练兵更要紧些。”

    完颜彝全身一震,只疑心自己听错,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眼前赫然是一张笑盈盈的小脸,远山连娟,横波流盼,正是自己梦萦魂绕的心上人。此刻她头戴垂珠赤凤冠,身穿生色领真红大袖衫,外披深青色凤纹霞帔,端立堂中,神姿高华,如明珠美玉般璨然生光,映照得四壁都亮堂起来。

    完颜彝从未见她如此盛装打扮,只疑自己在做梦,一瞬不瞬地僵住,生怕自己一眨眼她就消失不见了。移剌蒲阿见他直勾勾地注视长公主面容,以为他好死不死起了色心,重重咳了一声。完颜合达想到他久在军营,至今未娶,兀地里见到个美貌绝伦的女子,一时惊艳失态也属常情,便催促道:“快起来!长主都不怪你了,还跪着干什么?”

    完颜彝忙低下头去,依礼谢恩站起,一颗心欢喜得要爆炸一般,手足微微颤抖,强忍着笑意,扭过脸去不看她。她亦不多看他一眼,四平八稳地说了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神态柔和,措辞亲切,一把清泠的语声将寻常场面话说得沁人心脾,诸将皆听得十分舒坦。

    移剌蒲阿话题一转,又说到倒回谷撤军之事,言语中不尽惋惜,自责未能趁胜追击,诸将知他所指,眼光渐渐看向完颜彝。

    完颜宁波澜不惊地听完,浅笑着点点头:“参政这些话,我听官家也说过。”完颜合达正待辩解几句,又听她笑道:“官家说完后,好一阵叹气,和我说:‘说这些话的人,不是居心叵测,就是异想天开。今番险胜,解了朱阳、卢氏百姓之倒悬,都是将士们用性命换来的,那些没上战场的人倒来求全责备,怪他们不尽力,简直滑天下之大稽!既有这工夫,不如自己去打,一举收复中都岂不更好?’”诸将听她话锋陡转,都是一愣,唯完颜彝早有预料,依旧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心里暗暗发笑,静观这鬼灵精借天子之名为自己出气。

    移剌蒲阿脸上登时挂不住,他深得圣眷,本不怕得罪钦使,只是自恃身份,不愿凶神恶煞地吓唬个娇柔美貌的小姑娘,场面颇为尴尬。完颜宁见状,又软语道:“参政,官家怕你自责伤身,特地命我来传话,这流言来得蹊跷,定是蒙古离间诡计,圣明天子绝不会信以为真,请参政万勿忧心。官家与你的君臣之情皎如日月,盼你得胜,更盼你保重,长长久久地为他守护这片河山。”她语气郑重,神色诚恳,移剌蒲阿早将方才的不快抛到九霄云外,跪地低道:“陛下恩重,臣纵肝脑涂地,难报万一。”又向完颜宁拱手而揖:“多谢长主。”

    完颜宁微笑还礼,又转向诸将,目色微沉,清晰地道:“天子与诸位将军君臣一心,绝无嫌猜,若有小人散布谣言,动摇军心,朝廷一个都不放过!”说罢,又歉然一笑,对完颜合达与移剌蒲阿道:“我一介女流,哪懂得这些,只晓得咱们大金的将士个个都是好的,纵然有人私下议论,也无非是不知道轻重罢了,此事还要仰仗参政和副枢多费心。”移剌蒲阿立刻应承下来,命人传令禁止再议论倒回谷撤军之事,完颜合达看出些门道,笑着点了点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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