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高悬,萧迟仰躺在屋顶上,嘴里含着桃叶,吹起学自茶摊儿老李头的那首《照夜清》。
照夜清,也就是人们俗称的萤火虫,此时此夜,倒是没有多少,反而是那远天之上的星斗,越发明亮。悠扬舒缓的乐声逐渐远去,就像人与人终会别离。
萧迟右手捏着桃叶抵在嘴边,左手垂下,轻轻地敲击在灰瓦上,同样是《照夜清》的调子。就像是两只各自孤单的萤火虫,在一个转角发现了彼此,原来世上不只有我是独自一人,孤独驱使着它们向对方飞去,两只萤火虫环绕着起舞,它们相约飞向遥不可及的星辰,去看看那是不是也是一只孤单的萤火虫。
照夜清散作满天明。
一曲终了,萧迟随手解开束发的发带,沉醉在细碎的月色中。
一袭红衣走出堂屋,拎着两坛子酒,一步跃上房顶,靴子轻点瓦片,无声无息,一切都不过发生在弹指间,萧迟只模糊感知到一片红色烟霞轻轻拂过,怀里便多出一件物事,是细斟酌五年份的黄酒。
披头散发的少年伸手揭开泥封,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仰头痛饮。
“师父,你说到底是怎样狠心的父母,才会将刚刚出生的婴孩随手抛弃呢?那样一个雨天,要是没遇上师父你的话,我可能早就被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野猫野狗吃掉了,要么就是冻死在街巷角落。呵,相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后面那种死法,至少死得不会太难看。”少年的语气十分平淡,可能对他而言,生生死死也算不上多么重要的事吧。
陈瑛闻言,也未急于开口,她一挥手,以气机裹挟月光化作一只玉盏,又揭开手中酒坛的泥封为自己斟满,清冽的酒水仿佛一捧柔云,只是看着便十分醉人。
唇齿微沾,入口绵柔,“千堆雪不愧是当年的燕国贡酒,顾家虽说没落了,但这手艺可是半点都没生疏。”陈瑛自顾自在一旁品酒,未曾过多理会萧迟的问题,在这件事上她一向如此,既不多嘴,也不默然。
少年显然知道没谱师父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所以也没怎么期待陈瑛会回答。自从五岁时陈瑛告诉了他二人相遇的场面,萧迟就再也没对那双夫妇抱有过什么幻想。
没了你们,日子不还是照样过嘛,他自己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可自打那天在水镜中看见了那对“不忍心”的夫妇,萧迟也不得不承认,他在内心深处对那一男一女还是留下了些许余地。
他们或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又或者他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呢?
陈瑛饮尽杯中美酒,似乎有些后知后觉,询问道:“郑师傅对你用了一手水里捞月的术法我是知道的,这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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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看你心神不宁的,练枪的时候竟然罕见的出现了神意流散的状况,是因为在水镜中看到了什么吗?”
再结合刚刚萧迟的发问,陈瑛隐约猜到了些,“是……那对夫妇?”
萧迟沉默不语,只是抱紧酒坛,仰头看天,眉眼间有股说不出的疲惫。陈瑛偏过头看向他,叹了口气,“当年我捡到你的时候,也只是遥遥地望见两个远去的背影,况且我当时有伤在身,所以……抱歉。”
萧迟默默地盯着并不圆满的明月,明明周身衣着整齐,却透着股不可言道的狼狈。
“师父,你还记得吗?我七岁的时候,曾经一个人跑到镇东边的大青山里去玩,结果不小心掉进了山沟,摔得很痛,把大腿都划伤了。那条山沟很深,又没有什么可堪攀援的树枝、藤条,当时我就在想,小时候是师父碰巧捡到了我,所以在那个雨天我才能活下来,那这次呢?怕是死定了吧。我就只有蜷缩成一团,抱紧身子靠在沟里的一个角落,小声喊着‘师父’‘师父’,都快冻死了。”
萧迟说这话的神情不像是一个少年,反倒是跟那些镇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如出一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
“就这样喊哪喊,喊到自己都几乎听不见了,喊到都已经感觉不到大腿上的伤口,仰头也看不见月亮了。”
“不过所幸……你最终还是找到了我。”
萧迟看向陈瑛,无论是那个晚上还是今夜,抑或是无数个日日夜夜,在他眼中,那一袭红衣都挺拔如神人。
“我很庆幸那个雨天是师父把我捡到了,所以在那面水镜中除了一开头一闪而逝的两个人,之后便都是师父教我枪法的画面。”
“但我还是想找到那对夫妇,亲口问上一问。这也是支撑我在修行路上继续拾阶而上的理由之一,而且是分量极重的那种。”
陈瑛轻轻晃悠了一下手中的玉盏,似以月色濯酒杯,“郑师傅的兵器不是那么好拿的,他的那些规矩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如果你光是给他画张大饼的话肯定也拿不到这杆品级不差的驮龙,所以我还是很好奇在梦醒后徒弟你到底给出了怎样的答案。”
陈瑛偏过头对着萧迟眨了眨眼,正好对上萧迟久久凝望的目光。十五岁老大不小的少年竟略微感到些害羞,赶忙收回视线。
“嘿嘿,师父的魅力有这么大吗?居然把徒弟都看脸红了。”陈瑛笑眯眯打趣道。
萧迟仰头看天,故作镇定,“我告诉他,萧迟会为这天下习枪之人再起一峰。”
“真是……风大也不怕闪了舌头,好,不愧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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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徒弟。”陈瑛豪气干云地说到。
一袭红衣又左顾右盼,偷偷凑近,悄咪咪问道:“真心话?”
萧迟一把按住陈瑛的头,慢慢推远,“这你也信?看那老师傅之前的表情就知道是个喜欢听大话的,又特意给了我措辞的时间,我要不细化一下先前的豪言壮语,他能帮我铸枪吗?”
“先前我就看那郑师傅的神色不太对劲,怎么就越来越寡淡了呢?既然拉家常不管用,那就只能往大了吹呗。”
陈瑛一脸惊愕,“好小子,没想到竟然不知不觉被你学到了师父压箱底儿的本事,哈哈,有你的。”
“老郑头,没想到你居然也有‘识人不明’的这一天,果然是老眼昏花了。”
陈瑛饮尽酒坛里最后一滴美酒,起身下楼,“行了,我睡觉去了,你也早点睡吧,明天就得上路了。”
萧迟回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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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萧迟取下驮龙枪的枪头,放在木盒内,木盒取材于院里那棵桃树,人间修士只有在四境之后才能开辟外景天地,萧迟当下只是三境,并无纳实入虚之能,他师父倒是可以,但被陈瑛那个她一个女子,还没嫁人,怎么能私藏其他男人东西的说法拒绝了。
他将桃木盒装在包裹里,挂在枪杆上,再用之前装枣木棍的布袋子来装驮龙枪,负在身后。
“喂,徒弟你搞定了没啊?怎么比女子还磨叽。”陈瑛换回了素衣,两手空空地站在院门边。
萧迟听了只当没听,走到堂屋门前,又回头细细打量了一番屋内物事,慢慢锁上大门,这才朝柴门走去。
在经过那棵桃树边时,萧迟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抬手驾驭气机摘下三片绿叶,放入背后的包袱里。
柴门旁,陈瑛正对着萧迟挤眉弄眼,“又不是不回来了,至于吗?”
“你懂什么,远游之后,故乡便再无春夏秋冬了,我摘取三片春时桃叶,日日以气机温养,总还能留得住一个春字。”
萧迟给柴门上好锁,最后凝望了一眼这处白石镇旧时巷的普通宅子,不高不矮的土墙,高出院墙大半截的桃树,似是要将所有东西都深深记在脑海中。
一眼之后,转身离去,半点不犹豫。
陈瑛还没缓过神来,“喂,徒弟,等等我。”
白衣女子赶忙跟上那道逐渐远去的身影,两道身影逐渐重合。
院内,明明无风,那满树的绿叶却都颤抖着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在与某些人作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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