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迟痴痴地望向那对不知因何而笑的师徒,伸出右手轻轻抵住水中两人,也跟着笑起来。
须臾间,看见大悲大喜两人事。
他现在的样子很奇怪,明明在笑,眼中却有止不住的泪水。就连萧迟也摸不清自己此刻究竟在想什么,那对狠心的夫妇,还是突然出现的师父,抑或是天地皆一色,白得干净,却茫然。
画面再转,是萧迟躲在门板后偷看女子师父练枪的场景。那年那时,桃花开得正盛,女子难得的一身红衣,提一条丈二竹叶枪,碧绿枪头,又直又尖,枪出无形,只有迅疾风声和寥寥一点残影在提醒小男孩师父已经出枪了。
鬼鬼祟祟的孩子就只敢露出一只眼睛,仿佛画面扎眼一样,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陈瑛其实早就察觉到了这个偷摸的臭小鬼,出于想要逗逗他的目的,也就稍微松开了一丝刻意拘于周身一尺之内的锐利枪意。
当时还只有五岁的小破孩儿就感觉前面的风吹得真紧,关键还扎人,脑瓜子嗡嗡的,怪得很。
后来练了枪,也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当时孩子心里就想,以后等我有了徒弟,也这么扮鬼装高人,肯定比师父水平高,至少在徒弟被风吹得昏头转向的时候得憋住了笑,然后转过身去,负手而立,朗朗说道:“你还是道行太浅,以后可得跟着师父好好练枪啊。”
结果当时就被女子师父赏了两记脑瓜儿嘣,又一次脑瓜子嗡嗡。
不知不觉,萧迟就咧开了嘴,脸上泪水早已干涸,只余依稀一点泪痕。
好像遇到师父以后,就再没碰上过什么伤心事了。
虽然这个师父做事不怎么检点,脑阔儿好像也不太灵光,往往要徒弟来给她收拾残局。
但她还是他师父。
“就这样吧。”萧迟两手张开,呈大字型往后仰躺而下。
水镜中画面依旧在不断变换。
黑衣少年躺在桃树下偷懒,被师父一脚踹翻。
鸳鸯楼打烊后少年打着哈哈让蒋师傅帮忙做几道好菜,又自掏腰包买了两壶花秋酒,都小心翼翼地装在食盒里,心满意足地回家给师父过生日。
烈日下,少年对着铁桩出枪不停,陈瑛仍旧是坐在那根粗壮枝桠上,笑意盈盈。
春去秋来,朝辞暮往,年复一年。
萧迟闭上双眼,水镜最终定格在一幅出乎他意料的画面上。
陈瑛站在他身旁,贱兮兮地笑道:“徒弟,加把劲儿,好好练,说不得咱们这些练枪的以后就指望你开辟新路了。相信自己,以后一定得干点大事出来,比如一枪戳爆那耍剑头子的狗头。”
“呵,这样吗?”萧迟一手覆上双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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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了。”
霎时间,水镜中似有流水汹涌,一轮明月喷薄而出,散发万点清辉,悬于内景天地上空,照彻上下四方,却并不灼人,只有一阵清凉之意蔓延开来。
水中捞月,捞什么?捞得着吗?
捞着了。
萧迟身体逐渐被清凉意浸透,就像夏日练枪,在大汗淋漓之际饮下一碗冰镇的酸梅汤。
再睁眼,郑铁匠坐在躺椅上眯眼睡觉,脸上还盖着把有些破旧的芭蕉扇子。
萧迟环顾四周,却没看见那一袭熟悉的白衣。
“不用找了。”郑铁匠突然睁开眼睛,取下扇子,站起来对少年说道:“你师父她早走了,说是有正经事儿要办,不过人瞧着也没多正经。”
不用想,铁定是往老顾那儿跑没错了。
“大梦一场,感觉怎么样?”郑老头手中摩挲着一块裂开的石头,仔细一看,似乎有不少斑斓的流质从缺口处涌出,逐渐消弭于天地。
萧迟站起身,感觉身体有些别样的变化,粗略上看,似乎对万事万物的观察更加通透了。
萧迟侧过身去,远处的那棵老桐树,天边三只飞鸟,以及铁匠铺石台上那些躺在玉盒里的奇珍异石,事无巨细,都好像一一放在他眼皮子底下一样,秋毫可见。
萧迟闭上双眼,慢慢转过一圈,最终面向郑铁匠,睁开双眼,似乎内蕴摄人神芒,躬身抱拳,“多谢前辈,敢问前辈?”
老人无声无息地往右跨出一步,避过这一拜。
“无需如此,你师父已经付过钱了。”老人面无表情,但眼中却有些藏不住的笑意。
郑老头虽然刚才与陈瑛说的是“不知道,不想知道”,可到底没按捺住好奇,偷偷瞥了几眼。
少年人,心有蛟龙昂首飞天,亦有低眉瞅人间之举,很好,很好。
如此,我才能放心地把枪交给你。
面对萧迟的提问,郑思平答道:“你师父付的价格高了些,所以我送你一场水镜问心,也顺便看看你小子是否真的配得上老夫的枪。”
萧迟瞥了眼老人握在手中的石头,裂纹密布,似乎下一刻就要崩散开来。
一颗云水玉,拾于云梦川,予人问心梦。
“行了,你小子也算勉强够格了。”老人说到。
好少年,心口一得很哪,就连郑铁匠自己都觉得那个心愿比世间绝大多数事情还要艰难,都不能算是断头路,压根儿就是无数条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羊肠小道。
不过也无所谓,少年就得有这份心气儿嘛。
心里对萧迟小有赞赏面上却丝毫不露声色的老人再次走到石台后,慢悠悠吐出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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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吧。”
萧迟瞬间心领神会,也无丝毫犹豫,朗声答道:“所定心路,明正堂皇,所习枪法,森罗万象,以平和气挟万法,以浩然气御森罗,代以气象,铸于一炉,成新路。”
老人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大致方向无错,但是稍显稚嫩,太过粗略。
总的来说,未来可期。
郑铁匠在石台后往复走了两趟,时不时向前推出一个玉盒,在第二遍穿行时又收回一些,推出一些。
老人眉头紧皱,似乎有些犹豫,叹了口气,“便宜你小子了。”
他低身翻找出一个刻有龙头豹身兽纹的玉盒,四周镶金,颇为不俗。里面是块暗红色的精铁,周围似有刀枪剑戟铿锵争鸣。
“这块睚眦铁可是老夫压箱底的宝贝之一,要不是看你小子人不错……”老人一边埋怨一边唉声叹气,仿佛折了几十年寿命一样。
“枪三形,为剑,为锥,为梭,又分九色,为鸦项,为素木,为环子,为单钩,为双钩,为大宁笔,为槌,为梭,为锥,此外又有‘捣马突枪’和‘拒马木枪’,且不去多虑”
“你既然要以浩然御森罗,那就打成梭形吧,以人正克兵邪,正好。”
老人最终检点出四样奇珍,分别是那赤龙牙、睚眦铁、寒铁与首阳山铜。他将气机运至掌心,指尖泛出金铁色的锋芒,锋利至极,就连三尺外的萧迟都十分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戳人的刺痛感,不得不往后稍退两步。
老人大臂一挥,四种奇珍自行飞入掌中,锋利气机也随之化作四股,覆盖在金铁表面,沿着那些十分细微的脉络游走,切割、打磨、去芜存菁都在老人一掌之中完成。
郑铁匠对着萧迟摆了摆手,“行了行了,你小子也别在这儿杵着了,打枪头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三天以后再来吧。”
黑衣少年面向老人遥遥抱拳,“前辈慷慨,小子多谢。”
回旧时巷的路上,萧迟脸色平静,分出一粒心神沉入内景天地。此时若是老人还在,看到这幅画面怕是也会大惊失色。
只见那轮明月在散发出万点清辉之后并没有就此消失,反而仍旧高悬在天边,月光溶溶。
水里捞月终究还是水中月呀,怎会不是两手空空呢?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外有清冷残月,内悬圆满玉珏,少年心境突然抵达了一种玄之又玄的不可言境地,也越发坚定了某个念头。
少年静静地回想着之前在水镜中见过的几个瞬间,轻轻哼唱起来。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离散不相见?几家擦肩不回眸?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
“天各一方,天各异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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