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昌运驾马而去不久后,一队训练有素的马蹄声在这间不起眼的小茶馆外驻足,一名将领下马进了小茶馆,对着独自一人坐在茶馆内的老妇人抱拳行礼。
“巫城都尉卞立新,奉太守之命前来保品茗茶馆安危。”
这排在巫城太守潘不知手下第二位的得力战将卞立新说完,王四儿就从外面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
“老板娘,人呢?”王四儿连忙跑到齐芽的身边,看着屋内的一片狼藉问道。
“走了。”齐芽示意王四儿先把屋内的桌椅摆正,将洒在地上的酒水收拾收拾。
“走了?走哪儿去了?”王四儿边收拾边问。
“忠义寨。”
齐芽说完,卞都尉的眉毛向上挑了挑。
“不是,这樊.....老爷子去忠义寨干啥啊!”王四儿一脸焦急。
齐芽没有接过王四儿的话茬,而是转头看向那位身着甲胄的威风将军,轻声道:“卞都尉可否前去护佑那人,不求替他杀人,保他平安便好。”
卞都尉回应道:“太守只命末将守好茶馆与齐掌柜的性命。”
齐芽听后,右手扶着后腰,艰难的站起来,王四儿见状连忙扔下手上的活,上前搀扶。
齐芽一步一步的王茶馆门口走去,卞都尉不解,开口问道:“齐掌柜这是何意?”
“你们不去救人,我自己去。”齐芽没有停顿,依旧往门外走去,“王四儿,关门送客。”
王四儿刚想要说点什么,便看见这位脾气总是这么大的老板娘扭过头,用着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他,厉声重复道:“关门送客!”
王四儿只得照做,他转过身对着卞都尉欠身说道:“不好意思啊,卞都尉,请吧。”
卞都尉看着那一瘸一拐却未曾想过停步的老妇人,每一步都是毅然踏出,心中似乎看明白了一些什么东西,但又似乎不是那么明朗。
“这前去忠义寨的人,是齐掌柜何人?”卞都尉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
“是我一个愚蠢又刚愎自用的傻弟弟罢了。”
因为伤了腰,抬腿就会变得很困难,稍微抬高一点点就会让腰部疼痛难忍,小茶馆平时随随便便就能迈出的小门槛,齐芽却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迈过去。
“既然是齐掌柜的弟弟,那末将前去援助,想必太守也不会怪罪,齐掌柜的,您且在茶馆内好生歇息,卞立新定将您的弟弟完完整整的带回来。”
卞都尉洒然笑道,甚是豪迈,他让手下搀扶齐芽回到茶馆内,自己率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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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位于巫城东侧三里有余,远远望去,整座山通体黝黑,仿佛是从地府之中出现的一般,但实际上,是因为这座山的土壤是一种暗红色的古怪颜色,甚至已经不像是红色,更偏向是黑色,所以黑山之名才由此而来。
而这座山在几十年前,也是树影婆娑千重翠,不说比得上那些名山一般,但至少也算是一处好风景,但自从那对文姓兄弟自巫城起兵,这第一战,就战于这本身无名的巨大苍山之上,文姓兄弟身先士卒,以寡敌众,带领区区八千甲士,硬生生吃掉了旁边蔡国的十二万大军。
这场战役打了整整大半个月,十万余将士的尸骨鲜血浸染了这片苍山,没入了土壤,将其染成了不详的暗红色,而这一场大战直接导致蔡国军力士气大减,反而文姓兄弟一战成名,多不满于这世态炎凉世道的庸国子民自愿入伍,当这庸国庸文王双子直面蔡国城门之时,已然有将士八万。
而这一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传奇一战,被后世称为“黑山之战”。
由于黑山埋葬了太多的尸骨,以至于每到夜间,稍微刮起一小阵风,都会让人不寒而栗,好似要躲人性命的厉鬼在人耳边低语,再到后来就没人敢靠近这座不详之地了。
而此时,一位身材略显魁梧的老人孤身走在这座黑山之上。
正是如今的樊襄王文昌运。
在刚踏入这座山脉的时候,文昌运胯下的那匹宝马便不听使唤的来回踱步,对着眼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山之上大声嘶叫,任由文昌运如何驱赶,它都是不愿再往前走上半步,最后文昌运只得将它独自拴在黑山之下溪边的一棵柳树之上,自己步行上山。
文昌运上山的过程中,还不忘轻轻触碰身边的树木,依稀能摸到一些浅浅的刀痕。
这位曾手染千万将士血的年迈老人,或许是因为上了年岁,心境有了变化,此时竟暗自叹息了一声,不知是感慨还是无奈。
一阵风吹过,明明是三伏天的夜晚,却还是有些冷的冻骨,但这名老人却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仍是慢慢的向山上走去,不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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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错觉,这有些尖锐声音的风声,似乎有意无意的避开这无声登山的老人,好像是在惧怕什么。
走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文昌运才看到巫城人们口中的忠义寨,但在文昌运看来,这哪儿是什么寨子,从外面看来,俨然一座小城,城墙,瞭哨岗,小型门洞,应有尽有。
此时的忠义寨内灯火通明,使得寨子外面显得更加黑暗阴沉,以至于文昌运走到了那写有“忠义天地间”门匾下的门洞的时候,都没有人发现。
文昌运神情恍惚了一下,他似乎对于这种城墙建造和门洞样式有一丝丝印象,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样,但他怎么都想不起来,文昌运摇了摇头,抬头向着城墙上方看去,发现并没有人在,于是将背负于身后的长条粗布握在手中,右手轻轻的褪去那一曾粗布,露出了长枪的本体。
一杆很普通的兵制长枪,整杆枪长七尺二寸,枪头长七寸,重约四两,带有红缨。
“瞭哨台只是摆设吗?看来无论怎么金玉其外,却仍是败絮其中啊,搬不上台面。”文昌运不再去自己的脑海中寻找那无迹可寻的熟悉感,只当是自己的错觉。
他持枪前行,推开了了那本就有一丝缝隙的大门,走了进去。
文昌运仅是进门走了几步,就停下了脚步,他看着面前这些将他围在门前的山贼,默不作声,远处的人群慢慢的从中间让开一条可纳两人通过的通道,而刚好有两名男子从中走出,站在最中间,右侧的男子略后退半步,站于左侧男子身侧。
这左侧为首男子约莫三十,若不是脸上满是胡子茬,这幅相貌也算得上清秀,但这却让他更有沧桑感,他抬起自己那一双浑浊的眼睛,看着眼前的老人,随后拍掌大笑。
“好好好,一个老人家都能孤身上这黑山,当真是胆识不俗,可敬可配!”
文昌运并未因这名男子赞赏而有什么反应。
“大当家跟你说话呢!听不着吗!”旁边的一个大汉提着大斧上前,对着文昌运大吼,见文昌运依旧没有回应的一丝,他向自己的手掌心中呸了一口,随后双手紧握斧柄,向下劈下,直指面前老人的头颅。
而那为首被称为大当家的男子似乎是默许了这名提斧大汉的做法,只是默默看着不远处的老人。
文昌运并未用枪,只是抬起自己的左手,猛地向上抬起,握住了距离他头颅只有几寸的大斧斧柄,这名大汉大惊,自己这一劈的力道着实不小,就算是大当家也要暂避锋芒,不敢硬碰,这老头竟然单手就挡下了!
说时迟那时快,大汉瞬间发现自己的斧头再无法向下一分一寸,便弃斧,一记扫腿向着老人面门而去。
文昌运仍是没有表情,他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用大斧斧柄尾端直接砸在了大汉的小腿之上,大汉一瞬间失去了平衡,踉跄了几步,坐在了地上,而他的小腿骨直接碎裂,惹得他抱腿大叫。
这忠义寨大当家挥了挥手,示意将这名大汉抬下去治疗。
“这就是忠义寨的待客之道?”文昌运开口问道,大当家听后眉毛轻佻。
“可我并不知道,来的是敌是客啊。”大当家说完,转头向着旁边的兄弟们问道:“有客人会持枪登门吗?”
身边的忠义寨弟兄们此起彼伏的应和嚎叫着,大当家突然伸手握拳,场面瞬间鸦雀无声。
“老人家,咱们不如开门见山的说,你来我忠义寨到底所为何事?”
文昌运抬头,看了看周围的房屋建筑布局,那种熟悉感又莫名的冲上心头,其中,似乎还有一丝不舍,是一种英雄相惜的不舍,这惹得他本是向上山杀人的心逐渐趋于平缓。
他缓缓开口到:“讲理,或是杀人。”
只不过文昌运在讲“杀人”二字时,有意无意的顿了顿。
“好!那本寨主就和你讲一讲理!”大当家示意周围的人向后退,自己则是向前走去。
“大当家不可啊,谁知这老头是不是居心叵测!”
大当家没有理会这些无意义的阻止,他走于文昌运面前两丈处站定。
“本寨主也不以多欺寡,更不会以小欺大,看在你年岁已高,就让你先来讲一讲你的理!”
文昌运向前两步,开口道:“老夫只想说,这巫城,你们惹不起,这品茗茶馆,你们更惹不起,以后若是再让老夫听到你们黑山忠义寨在这巫城做些不入流的勾当,必屠你一寨之人。”
这一整句话都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就像正常聊天一般,但其中杀机之凛冽却让人不寒而栗。
忠义寨大当家听到这里,将眼皮向上抬了抬,这一双浑浊的眼睛,似乎变得清澈一些,其中似有光华流动,他稍稍压了压心中的悸动,语气平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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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是何人?敢说出这等狂言?”
文昌运枪尖一抖,“老夫,文昌运。”
场面寂静。
不知多了多久,这位忠义寨大当家的才仰头大笑,像是疯癫了一样,他双手拍掌,一边拍一边大笑,时而断断续续的说上几个“好”字,他就这样边笑边退,有时候退了几步后又转身向前走。
就这样,他走到了一开始站于他身后右侧的男子身边,大当家不断拍打着他的肩膀,一边捂脸大笑,这名男子也是笑着摇了摇头。
大当家好似笑够了,他转过身,从腰间抽出一柄明晃晃的长刀,直指文昌运,他大喝道:“文昌运,樊襄王?你可是让我好等啊!”
文昌运不明所以,“怎讲?”
在场的忠义寨弟兄们,绝大多数也是楞站在原地。
其一是被文昌运的身份所震慑,这如今大翌皇朝内的第二条龙,是如何找上这忠义寨的?这也太不切实际了吧?
其二是被大当家的反应吓到了,他们从未见过大当家如此失心疯过,更何况大当家的言语中,似乎与这南朝第一王有什么瓜葛,这要是干起仗来,自己家这小寨子不是给人家填牙缝吗?
这忠义寨大当家身边的男子向前走了两步,这名男子的样貌看起来仪表堂堂,衣着干净整洁,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是作山贼的人,而再仔细看去,便会发现,他与这忠义寨大当家有几分相似之处。
“不知樊襄王可还记得,后春秋乱世中的一处小国,名剡。”这名清秀男子开口让人如沐春风,使得文昌运心中的敌意再次减轻了不少。
文昌运听后慢慢思索起来,随后他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两名男子,不可思议道:“剡国不是已经......”
“不是已经被你亲手屠城了,怎么可能还会有人存活,是吗?”清秀男子笑道,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家乡被屠,而显得有丝毫不悦。
文昌运讶然,剡地之国虽小,但论后春秋乱世十一国中,最具傲骨忠义的,不是如今在北方称霸化作傲寒皇朝的燕昭之地,而正是那被几个大国夹在中间的赢赢小国。
剡国虽小,但在这三百余年的乱世中却是一直存活到将近最后一刻,其占地仅有不到千里,但周围没有任何一国敢先对这一小国之地起杀心,原因就在于,这剡国上到君主下到臣民,性子太烈,烈到就连这最后一统半边天下的翌朝双龙,每每回想起这小国,都是一阵后怕。
乱世名将榜上十八席,剡国之内就有第二韩悌与第五方离索,以少胜多对于这两位名将来说已然是家常便饭,但令天下胆寒的,是他们的作战方式。
常战可胜,不显其性。
凡死战之处,以一命换十命。
以一敌十,不是平常将领的能力,在这剡国之中,每一位兵士,无论兵衔高低,皆是有一夫当关之勇,战时若是自知必死,便以身冲阵,手,脚,牙齿,皆会变成他们杀人之利器,而这剡地之士身死之时,其身久立不倒,足以见其骨中傲气。
每一场对阵剡国的战役,都要做好死上几倍人的觉悟。
剡国左将军韩悌兵败后,文昌盛曾劝降归顺,而这位铁血将军却言道:“剡有断头将军,焉有降将军也?”
而正是这一句话,完美的诠释了后来为什么文昌盛与文昌运破城而入后,劝降剡王,而剡王宁可自刎都不愿归顺天下半数已尽入其手的文姓兄弟。
兵败,不降;
国破,亦不降;
唯一死尔。
而曾经的离念城现如今的悟剑城城主杜景黎,也正是受到了剡国的影响,最后死守一城。
到如今,也有文人评判剡国之人,褒贬不一,有人说剡国只是一群莽夫,可降为何不降?愚者所为;有人却说剡国忠义为先,孝悌居后,乱世之中应当如此。
正因为剡国不降,文昌盛无奈,只得屠城,而这些血腥的手段,都是由文昌运来做的。
文昌运屠城时内心天人交战,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明知国破之后不降必死,仍是满脸坚毅慷慨赴死,没有一个人面露俱容,明明只要说出“愿降”,就不会丢掉性命。
难不成,这世间真的有比自身性命更重要的东西?
但到底是什么,能让一国之人慷慨赴死?
文昌运想不明便。
屠城花费了整整两日一夜的时间,文昌运当时在满城尸骨中间,闻着刺鼻的血腥味,站了许久,直到最后,他才回过神来,看着这座无声空城,轻声呢喃,似是在自言自语。
满城尸骨,皆是英雄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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