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通”一声,萧复成瞬间就被冰冷刺骨的河水淹没。他奋力挣扎着、扑腾着,极力想将自己的脑袋探出水面。可是,这可恶的河水却像长了手脚的怪物一样死死拽住了他,即使他使尽浑身力气,也无法挣脱。很快,无力的颓丧和对死亡的恐惧就袭满了全身,他感到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而呼吸则越来越困难。突然,他看到了浑身插满箭支、双目圆瞪、披头散发的哥哥也正在往河底沉去!不,不止是哥哥,还有无数被乱发遮住面庞的人头、以及失去头颅的尸体,都在往河底沉。他认出那颗离他最近的头颅,正是他爹的……
“啊!”
萧复成一声惨叫,从梦中惊醒过来,已然浑身汗水湿透。他粗粗地喘了几口气,才缓过神来。
待平静下来后,他才想到扭头看看旁边的床铺。只见草席上空荡荡的,没有王腾的踪影。
萧复成这才想起来,今夜正好是王腾当值。他不由得感到一阵庆幸,好在没有吓到好友。
这么一番折腾,睡意不觉消散得无影无踪。想着立即再睡已无可能,便从竹枕下抽出那封叔叔寄来的信,凑到明亮的月光下再度读了起来。
“贤侄复成亲启:
听绪轩说你在王府过得不错,叔甚感欣慰。望贤侄勿忘家门血仇,奋发努力,如能获得王爷赏识,则可通过济阳王游说齐国朝廷显贵,使其发兵南征,我叔侄二人可趁机诛杀南楚仇人。此番寿阳之战,叔已与先前结识的广陵商贾沈显之交结深厚,其对南楚军政事知之甚多,今后可多倚仗此人探知消息……”
萧复成缓缓合上信纸,其实不用看信他也大致知道其中的内容,因为自从他跟着叔叔逃到齐国之后,他就一直听其念叨着“复仇”、“复仇”。
他“霍”地站起身来,快步踱步走到窗边,看着柔和的月光倾泻在静谧的花园里,脑海中浮现出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来。
他是个不幸的人,自幼就没了爹娘,只跟着叔叔在江北大地上逃亡。他记忆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惊惶的东躲西藏中度过的。
记得有一次,他跟着叔叔逃到一座荒野的破庙里落脚,疲惫不堪的他刚想在干草堆上好好睡个觉,却听到一阵凌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不用说,这是追杀他们的人又赶上来了。于是,他不得不和叔叔再度翻身上马,叔叔让已经很难坐稳的他倾身贴在马脖子上,然后用绳子将他和那毛茸茸、经脉跳动着的脖颈绑在一起,继续在茫茫黑夜中向前奔去……
这样疲于奔命的日子几乎充斥了他的整个少年时代,他就这样无奈地接受了命运的摆布,任由自己的身心在这不定的乱世中飘零。直到跟着叔叔投到了齐军军中,他才过上了稍稍安定的日子,而到了王府,更是让他整个身心都放松了下来。虽然有个难缠的头领对他虎视眈眈不怀好意,但这和之前过的那种漂泊不定、时刻担惊受怕的日子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而现在,他更是觉得生活有了新的意义,一种前所未有的美好像甘泉一样缓缓流入他那原本干涸的心田。
少女曼妙的身姿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她那像被上天精心雕琢过的玉手、细细弯弯的眉梢下欢快跳动的睫毛、如两潭秋水似的眼眸、以及那张几乎完美无缺的面庞,都在撩拨着他青春盎然的心。最令他回味无穷的,还是从她周身漫出的香气。从他懂事后起,就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近同龄女孩,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她身上会那么香,那香气从他的鼻孔进入他的身体,渗透进他的心里,让他再也无法忘怀。是的,他现在还能回味出那淡淡的幽香,就像是、像是春天盛开的兰花发出的迷人香味,不,不对,比那更迷人!
萧复成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都精神起来,浑身充满了无穷的力量,他知道自己今夜是不可能再入眠了,便背着手在房间里踱起步来。边踱边恨恨地望着那不解人意、依旧赖在天上的月亮,他多希望它能知趣地早早溜下天阙,将位置让给光芒四射的太阳。
“赶紧天亮吧!”他心中已经全是这个想法了。
苦熬了近三个时辰,如浓墨般黝黑的天际总算露出一片白来。早就急不可耐的萧复成一听到换岗的梆子声,就立即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向庭院,一路小跑,来到他当值的岗位上——正是昨夜他和王腾陪同梦月用饭的前厅。
“今天来得这么快啊!”准备换岗的姚刚揉着红通通的眼睛,打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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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欠朝一直是对头的萧复成戏谑道:“莫不是要被王爷赶出府去了,加紧表现表现?”
萧复成懒得搭理这个身材矮胖、像个木墩子一样的“袍泽”,他摆手叫道:“啰嗦,还不赶紧回去!小心小爷我下次再赏你个狗吃屎。”
此话一出,姚刚那张像茄瓜一般的长脸顿时涨得通红,刚刚还打架的眼皮顿时像仇人一样坚决地分开了,血红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出来。他像头被激怒的公牛一样粗喘着气,拳头紧握,憋了半天才缓缓吐出一句恨恨的话:“你小子别张狂!”
姚刚之所以这般表现,是因为上次比武的时候,他跟萧复成过招,被对方一套连环拳打得难以招架、狼狈不堪,最后干脆被一记扫堂腿扫了个嘴啃泥。这一窘态可让他被头领以及弟兄们嘲笑了好几天,他心中也明白自己绝非萧复成的对手,只想着能够在嘴上占点便宜,却不料还没伤着对方,反被对方的回击呛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萧复成见姚刚被自己羞辱成这般模样,心中暗自得意。既已获胜,便不想再做无谓的纠缠,于是冲这个气急败坏的手下败将做了个鬼脸,径直走到前厅的回廊中。
话说这济阳王平素对侍卫们很是关照,考虑到他们值守辛苦,便在每个值守处都放置了茶水供其饮用。萧复成几乎半夜未眠,早就觉得喉咙干渴,便先来到回廊上放置茶水的地方取水解渴。
当他举起小碗连灌了几口后,突然瞥见前厅内那张已经空空如也的饭桌,昨晚,他和王腾正是趴在这张桌子上,围着那突然下凡的仙女说东说西的。他将手中的碗轻轻放下,缓缓走了过去,走到早就被仆人擦得油光锃亮的桌前。一股残存的幽香飘进了他的鼻腔——肯定是梦月留下的,他仰起脑袋,拼命想将这股香气往自己的身体里灌,好让这宝贝能完完全全属于他……
“喂,你站在那边做什么!”
突然,一声断喝将萧复成从如痴如醉中惊醒,他赶忙扭头一看,只见侍卫头领杨禹正背着手,慢悠悠地从本该由他值守的地方朝前厅走来,萧复成顿时像个行窃的贼被人捉了个正着似的呆呆地站在原地,臊红了脸,手足无措。
杨禹的脸上堆满了由疑惑、愤怒和幸灾乐祸等情绪交织而成的复杂表情,他瞥了一眼回廊上被弃之不顾的茶碗,接着又继续朝朝萧复成逼近过来,一边走一边冷冷地说道:“你这是在喝茶吗?喝茶也不会喝到前厅里来吧;是在看风景吗?这里也没啥风景啊;是在想什么歪心思吗……”
说话间,杨禹那壮硕的身子已经像堵墙一样逼到萧复成面前,让他感到窒息。
看着眼前这个向来不听自己话的侍卫像只落单的耗子一样被自己这只猫逮着了,杨禹心中得意非常,他早就想好好教训下这个刺头,让他在自己的威势下彻底服服帖帖。
“你知道府上的规矩吧,侍卫在当值的时候是不允许擅离职守的,”他拖长了声调,像在审讯犯人一样,“王爷体恤咱们,给备了茶水,但你也只应该在回廊上啊,跑到前厅来这是干什么?”
萧复成窘地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双手狠命地扯着自己的衣襟下摆,避开头领那咄咄逼人的目光,虽然想找个托辞来回击,但正沉溺在美妙的感觉之中突然遭受这样的意外袭击,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哎呀,这不是杨头领吗?”
一声叫喊把萧复成从不知所措的泥潭中拽了出来,他抬头一看,竟然是李孝仁!只见他身穿一件褐色丝质短衫,上面粗略地绣着一些兽纹,头上简单地扎着布巾,背着双手,正摆出一副得意的姿态眯着眼瞧着这边。
见此情状,萧复成心中顿觉:这下得救了。
果然,杨禹见了,先是一愣,紧接着就丢下萧复成,转身对李孝仁笑着拱手,“哎呀,这不是李将军吗?真是三日不见、鸡犬升天了啊。”
面对着昔日对头的奚落,李孝仁也不过于计较,也拱了拱手,大大咧咧地回道:“是啊,俺运气好,蒙王爷的恩典,到战场上快活了一回,便得了个一官半职。不知道杨头领啥时候也能像俺一样,谋个前程。哈哈哈!”说罢,往前走了几步,好让自己衣服上的兽纹能被对方看得清楚些。
杨禹知道李孝仁这是在他面前显摆,气得暗自骂道:“这混蛋也不知哪辈子修了福气,看这小人得志的样儿,真气煞我也!要不是这厮有了官职,我肯定要好好让他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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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脚相加的滋味!”但表面上仍极力挤出一丝笑来,“李将军武艺超群,能杀几个南方小贼是自然的事情。只可惜还是没有能够破敌陷城,可叹可叹……”
俩人在这边斗嘴,一旁的萧复成却正翘首望着李孝仁身后的院落。他本能地觉得,李大哥这是带着妹妹熟悉王府的环境呢,那他就一定能够见到她了。可是呆呆望了许久,还是没有看到那期待中的倩影从婆娑的树影下闪现出来,不免心中失望极了。
“好啦,在下还要去查看府中值守情况,就不陪李将军多絮叨了。”杨禹觉得继续斗下去没有意思了,便准备抽身离去。他先故作姿态地朝李孝仁又拱了拱手,接着板起脸朝呆站着的萧复成吼道:“还不赶紧回到值守位置上去,小心我禀告王爷,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萧复成自知理亏,也不敢顶嘴,只得灰溜溜地离开前厅,穿过回廊,到本该他值守的位置上站好。
“什么东西嘛,还是这么作威作福的,老子总有一天要叫他好瞧!”李孝仁盯着杨禹扬长而去的背影,眼珠子里露出凶光,恶狠狠地嚷道。
萧复成此时倒无心记仇,他拽了拽李孝仁的胳膊,柔声说道:“算啦,李大哥别为这事动气了。”接着,他左右瞅了瞅,见无人经过,便低声问道:“梦……哦,令妹她……在府中安顿下来啦?”
李孝仁一听萧复成提到梦月,便立即喜笑颜开了,“哈哈,安顿好啦!今个一早王爷就领着我和梦月去拜见王妃了,本来想着咱们跟王妃不是……嗨,不提这个……所以没奢望能给梦月谋个好差事,想着能让她在外院、前厅做个婢女,就已经是王爷和王妃的莫大恩典了,没想到,王妃居然一见到梦月就很喜欢,她这么说……”李孝仁兴致勃勃地学起王妃的样子,扭捏着身子,将两手交叠放在右腿上,柔声说道:“看你这可人劲儿我也高兴得很,外面那些粗活让你做是埋汰你了,这样吧,就在内院做近前侍女吧。”
说完,李孝仁又恢复了原本的样子,拍着大腿笑道:“兄弟啊,你说我李家祖上积了什么大德啊,居然能让我们兄妹能受到王家如此青睐……”
他再也不掩饰内心的得意和喜悦,笑得胡须都颤动不止,却全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兄弟脸上露出的深深失望之情。
萧复成知道,在内院做近前侍女,当然是王府中的上等美差:呆在鸟语花香的内院里,不用像外院的那些婢女们那样跑动劳碌,却能享受王府中最好的饭食、最优厚的赏赐,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是也。如果运气再好点,能被提拔为贴身侍女也是极有可能的。真那样的话,可就是王府一众侍应中最上等的了。
但这样一来,他就很难有机会见到梦月了。内院是府中禁地,除了宦官和侍女之外,就没几个人能有机会进去。侍卫们中,每月只有一个幸运儿能有幸担任内院值守。考虑到杨头领和他根本就不对付,所以他是绝对没有机会获得这等美差的。想来可笑,那次骑马闯祸倒是他离内院最近的一次。
“喂,你怎么啦?还在想刚刚的事?”有些得意忘形的李孝仁终于冷静下来,察觉到他的小兄弟有些不对劲,他以为萧复成还在为被杨禹训斥的事情而烦恼,便搂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别把那家伙放在心上。等兄弟我在军中再往上拔一拔,就跟王爷请求把你接过去,咱们一起杀敌立功、升官发财,岂不痛快!”
萧复成苦笑着回道:“多谢李大哥。”眼神忧郁地投向了前厅那张空荡荡的饭桌……
“好!你就先在府中好好当值吧!”李孝仁满意地拍了拍萧复成的肩膀,就又迈开步子准备去别处逛逛。
刚走出几步远,他就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说道:“对了,明日我就要返回军营了。今晚我做东,请你和王腾兄弟到城里饮酒话别,你看如何?”
“话别?那梦月肯定也要去的啊!”萧复成心中首先冒出的是这个念头,刚刚还阴云遍布的心头立即出现了一丝曙光。
“我是没有问题,只是不知王腾……还有令妹……要当值否。”他吞吞吐吐地说着,同时紧张地盯着李孝仁那被浓密的胡须所包围的嘴唇,生怕从中吐出令他再度失望的话语。
“哈哈,王兄弟就是当值我也能把他提出去,至于吾妹嘛,不消担心,王妃准她明日再当差听用呢!”
萧复成的心中已经乐开了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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