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天色还早,宾主双方在清池驿休息用茶,就一些重要事项初步交换意见,然后便再起行,直入沧州城。
目前叔父朱全忠已派大将葛从周、庞师古率兵攻打郓州天平镇,若兼并其治下曹、濮、郓、齐四州,则可与义昌镇治下德州隔着黄河接壤,那么沧州长芦盐场所产的海盐就可直输汴梁,彻底解决中原食盐短缺的窘境。
要知道唐德宗时期推行两税法,即是朝庭垄断盐业,第五琦在天下各州产盐地设置盐院,实行官产官运官卖,并将原本十文钱一斗的食盐提价为一百一十文钱一斗,全年全国盐利四十到六十万缗,可见榷盐之暴利。
只是这样一来苦了天下百姓,盐商从盐院以一百一十钱每斗批发到手,转手就加价出售,至唐宪宗初期,江淮一带盐价上涨到每斗八百钱,而黄巢、王仙芝便是盐贩出身。
食仁魔秦宗权为祸中原时,汴梁一带的盐价更是高达三四缗钱一斗,而且还有价无市,直到朱全忠至汴梁上任,带来了河中王重荣的解盐供应,使盐价逐步迭落,但至今也还要五六百钱一斗,仍供不应求。
所以,朱友宁此来沧州,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目的,那就是为“盐”而来。
沧州过半户数皆是盐户,另两州户数则不多,卢彦威在镇十几年,盐业一项税入除进贡长安朝庭,可也就拉起了不到三万兵。
相邻的成德、魏博、卢龙、平卢四镇早已对其觊觎,却奈何卢彦威抱了宣武镇这根金大腿,各方牵制之下,都不敢轻易发难。
不像魏博有极强的地方势力独立性意识,义昌节帅卢彦威则没那么自恃身份装腔拿势,朱友宁进城直到府衙前,卢彦威竟率一众文武官吏在门前迎候。
这番做派虽有点谄媚,可也是弱小节镇的生存之道,双方又是一番礼仪寒喧,卢知礼引着卫轸带亲兵住进府衙前院客馆,忙前忙后张罗一应人马补给。
郭思谦则带周令稠、朱友宁随卢彦威步入帅府后堂,通过之前在驿站先一步私下接触,此时就要转入正题洽谈。
卢彦威身形瘦长,行走之间步伐稳健,年近五旬,两鬓已微有白发,颌蓄三缕短须,看人时目光平和,显得和蔼可亲,倒不似诡诈之辈,很难想象这也曾是一个驱逐主帅,并取而代之的跋扈军头。
“安仁将军应是初次来沧州吧?何必急着北上,有犬子相陪,不妨在此多盘桓几日。”
或许是感应到朱友宁不时打量的目光,卢彦威一落座,倒先笑容可掬地对开口了。
朱友宁笑着回道:“使命在身不敢怠慢啊!小子只能多谢卢中丞好意!”
这时,郭思谦引着婢女进来上茶,随之坐在一侧相陪,待婢女退下,郭思谦拱了拱手道:“周参军,若依你之意,从进贡长安榷盐数额中减去五千引,调给东平王府,则进贡长安只二千引,这个数目太少不好交差啊。”
“郭司马此言差矣,长安有关北之青盐,河中解盐,蜀中井盐,杭州海盐,各镇总有些进贡,并不差这五千引。”
一引便是一石,每石一百二十斤,每斤十六两,每两二十四铢,但一石并不等于一斛,有的盐场是用量制。
卢彦威放下茶盏,笑了笑开口道:“说来……某每岁遣使进贡长安,岁岁不断,贡赋亦不低矣,然则朝庭也没给什么加封,看来不需如此麻烦,自今岁起,义昌镇之贡赋发运汴梁,还请东平王殿下看情形代为上贡,岂不更好。”
这话说得周令稠一怔,竟是张口结舌,不知卢彦威此言是真是假,若人家只是试探,一口答应就不妥了。
若从利益上来看,卢彦威此举的确省事,反正他也不指望长安李唐朝庭,就指望宣武撑腰,那也说得过去。
于是,朱友宁拱了拱手,接过话题道:“卢中丞肺腑之言,小子必书信一封发往汴梁,请大王定夺,如何?”
朱友宁此言,既表示自己没有迫从之意,也撇开东平王府并非事先就是这么打算,并给了郭思谦和卢彦威一个台阶下,卢彦威是军头出身,郭氏是本地大族,双方利益某些时候并不一致。
“那便如此吧,某谨遵大帅之命。”郭思谦明显有些言不由衷。
卢彦威笑道:“甚好!某已吩咐后宅备办酒宴,容后为二位使者接风洗尘。现还有些公务要处理,暂且失陪。”
卢彦威说罢退去,朱友宁看着与郭思谦不怎么谈得来,便也告退,出了后堂正要回客馆,不想卢知礼正在院里一角处练剑,看他身形胖胖的却还很灵活矫捷,不由信步走了过去。
“安仁剑术绝伦,某去年春出使汴梁还与安仁对练过,不知可有兴趣指教一二?”卢知礼收剑倒持,上前笑着问。
难怪这家伙一见自己就一副自来熟的表情,果然认识自己,不过却是认识原来那位兄弟,可别露了馅才好。
“某一路舟车劳顿,你不思带两个美婢来服侍一二,却要某陪你练剑,不是这个道理吧?”
“咳咳咳……说来也是!可某却知安仁故意戏言,其实不好美色,是也不是?”卢知礼故作尴尬干咳几声,又神神秘秘道:“阿爷早知你们要途经沧州,特意备了回礼,还有一份是给安仁你的,你想不想去看看?”
朱友宁转头左右张望,见旁边没什么人,便欣然同意。
此番奉命来拜谒,给卢彦威带了一份大礼,当然这是公事公办,收了回礼带回汴梁后,是要上缴东平王府入库的。
不过竟有自己一份,朱友宁大为好奇,心里也咂摸出味道来,感情这位卢中丞望子成龙,早早为儿子铺路,或者干脆就是在走儿子外交路线。
随卢知礼出了帅府中院西侧廊门,转到西厢前角院,这边居然有个占地很大的马厩,里面一排排的厩棚内,总数约莫好几百匹马。
“安仁快来,你看这匹马咋样?猜猜是什么马?”
朱友宁跟上去一看,只见一匹毛色纯黑而无一根杂毛的高头大马正在吃着料槽里的麸豆,其脖颈修长,四肢高瘦而有力,看上去神骏非凡。
“这莫非是河西来的河曲马?但似乎又比河曲马还要高一点,但绝对不是河套马、契丹马。”
卢知礼道:“你就没想过是汗血马?”
朱友宁摇头道:“那不可能,自回鹘人进了安西,就很少有西域的马匹进入中原了。”
“嘿嘿……据那渤海商人所说,这是一匹来自漠北的野马,至今也没人驯得了它,你想不想驯服?”
“什么?渤海商人,还在沧州吗?”
“啊?这……去年夏,某去渤海国龙泉府行商时高价买回来的,渤海人倒是到过幽州,却从未来沧州的。”
朱友宁有些羡慕道:“你小子还行啊,竟去过龙泉府,那这野马怕是来自北山室韦,某若驯服,这马以后还能献给大王?罢了罢了,不看也罢!”
“如此乌稚宝马,你竟然不试试?”卢知礼有些懊恼不甘,小眼睛转了一转,却又高兴道:“某还有一物,管保你爱不释手。”
哼!驯马?这小子八成想看自己出糗,摔个七浑八素的,听他说起另一物,朱友宁已是兴趣缺缺。
在卢知礼连拽带拉下,朱友宁不得不跟进了他的书房。只片刻,卢知礼便捧出一只乌漆长形木匣,朱友宁一看便知是何物,一脸无精打采。
“某早知你喜爱天下名剑,这柄剑虽可能是赝品,然则某却得知,幽州有一人收藏有一柄龙雀大环,却是绝对真品,某没见过,但听阿耶如此说,想来是真的。”
龙雀大环不就是南北朝时期赫连勃勃所铸的大夏龙雀么,莫非在刘仁恭手里,这怎么可能?经历了罗绍威赠送一柄仿制的七尺玉具剑,朱友宁对赝品名剑已无动于衷。
“那你这是什么剑,还是你自己介绍一番吧!”
“你且看好了,咱这是裴将军剑!”
朱友宁心里一怔,面上却看也不看一眼,问道:“那你说的正品龙雀大环在谁手里?”
“安仁好不晓事,某有名剑赠英雄,宝马赠王者,你竟是爱理不睬,那你请回吧!”
卢知礼佯作恼怒,朱友宁一听起身就走,卢知礼大急,抢步过来一把拉住他衣袖,口里无奈道:“此人是刘司空家小衙内部将元行钦,他是不可能给你的,还是看看某的裴将军剑吧。”
“好吧,那某就免为其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