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天,暖阳斜照在官道上和煦宜人,军官指派士兵们忙碌着打扫战场,收捡缴获的武器、钱物,战殒者遗体都被清点分开,已有人在林中挖坑,准备等都将一声令下再让死者入土为安。
朱友宁已回到连接围起来的车队前,随意地坐在一辆车辕上,看似悠闲地双脚悬空晃荡着,听取将虞侯董志铉汇报战果。
“此战……应属意外突发事件,但还有未明军情。目前我军阵亡十八人,重伤者十一人,共斩敌二十三人,俘虏七人,无有走脱者。缴获未见甲胄、战马,仅有草笠、刀、弓等轻兵武器,此敌应为斥侯,末将怀疑另有大队敌军伺机伏击。”
朱友宁点点头,挥了挥手,打发董志铉退到一边,转头透过已掀起的车帘,魏璋浑身缠裹着破布条,躺在里面哼哼叽叽。
“说吧……为啥不带亲兵擅自离队?进林子干啥去?”
“这……唉哟!从何说起呢?真他娘丢人!”
丢人?不会是临时起意,进林子打个野吧?
“噗哈哈……”
周令稠、董志铉、李义炜等人一听,没忍住笑出声来。
“呸呸呸!想哪去了?俺好歹也是个都头,岂能如此不讲究?凭白让兄弟们笑话?”魏璋羞愤交加。
嗯?竟然不是?那究竟是去干啥?
朱友宁面露玩味之色,催促道:“丢人也得说,如实回话!”
“他娘的,昨晚上住在滑州州衙馆舍,董菩萨让亲兵过来唤某,当时某正在后院如厕,那亲兵也真他娘的嗓门大,喊一嗓子某被吓了一跳,厕简掉粪坑了……”
“哦?明白了!”朱友宁恍然大悟,大笑道:“你是看林子里黄杨木长得壮实,想再削制一支?“
“可不是么?这岂不丢人!”魏璋委屈巴巴,又得意地笑道:“现在好了,有人伺候,吃喝拉撒不愁,舒坦得紧!”
董志铉大笑道:“原本某还不明白,这老家伙一定要某的亲兵去服侍起居,说都是嗓门大,要收个弟子,可把那小子气得不行,原来如此!”
“啥老家伙?俺才三十岁,可是有家业的人,就是皮黑显老而已!”魏璋不忿,反唇相讥:“你小子倒是得了个好花名,有我家娘子给你张罗着找婆娘,想来是不难的,就怕找的小娘你小子瞧不上。”
董志铉顿时面红耳赤,又羞又恼。
铉,其状如钩用以提鼎两耳,自古视为立国重器,亦用铉比作三公等重臣,以此字为名,要么自视甚高,要么心志颇坚。而董志铉其人,显然是后者。
人称“董菩萨”,倒不是其人有多好,大概是小时候营养不好,长得有点暴牙,所以总显得咧嘴笑嘻嘻,其实他才二十六岁,就是性格内向,严肃刻板,不苟言笑,经常是板着脸的。
不想下属军官间还有这些破事,但现在可不是聊家常琐事的时候。
朱友宁赶紧打住,面色一肃,招手道:“河东军活口,先带一人上来!”
李义炜应声而去,不多时让两士兵押过来一名被五花大绑,面相粗豪的军士,看头上的小辨也是个蕃兵,两名士兵同时抬腿一踢他膝弯,想把他按跪下,这蕃兵梗着脖子瞪眼大骂。
“贼厮鸟!耶耶不怕死,有种就照着这儿来一刀!”
朱友宁直皱眉,挥挥手道:“拖走看守好了!带另一个!”
片刻,又押来一个蕃兵,此人皮肤有点白,长着一副吊梢眉,小眼睛滴溜溜乱转,但口唇却格外的红润,还不等士兵抬腿就主动识趣地跪下了,一看就是个胆怯又猥琐的家伙,只是……这种小人物究竟在意什么呢?
朱友宁微微一笑,面色温和,语气和蔼可亲,温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年岁几何?河东哪里人?”
“小人……名叫慕容归,归化的归!二十五岁,云州人!”
“呵呵!你看上去应该不识字,却还知道归化的归啊,别人帮你取的名字吧?”
“小人能识一些字的,不过名字是走方郎中帮取的,将军!小人家里也没人了,小人愿降!”
嗯?某还有百般酷刑没用上,你这就降了?这么没骨气,某以后还怎么敢用你?等等……云州人,又姓慕容,多半是出自云州吐谷浑部落,心无牵挂,你倒是光棍得很。
“什么?你当朱某是什么人?你说愿降,某就要收留你?”
慕容归抬起头,满脸疑惑不解,飞快瞟过来一眼,又低下头道:“小人本是吐谷浑慕容部旁支的,世居于辽东柳城,营州刺史杨靖治下无方,很多部族都投效松漠契丹,小人父亲也曾举家依附,后来云州都督赫连铎在沿边招募蕃兵,小人父亲便迁往云州,结果四年前,云州被李克用所夺,小人家里人都被杀了。”
“你是想说,你与河东李克用有仇?”朱友宁半信半疑,有些不耐烦,想了想又问:“你们队头叫史獾儿吧?他是谁的部属?”
“是的,李克用与小人有毁家灭族之仇。”慕容归回答的斩钉截铁,又道:“至于史獾儿,他是史彦璋的亲兵队头。”
朱友宁没听过这名字,或是此人籍籍无名,便追问:“这个史彦璋现在哪里?带了多少兵?此来为何?”
“奉李匡祚之命,前往繁阳渡口伏击宣武军使者。两日前,史彦璋率三百骑驻军繁阳里,派史獾儿先自永济渠乘船南下刺探军情,昨日傍晚才到,今早上刚进入林子,还没来得及分派散开就被发现了。”
“那史獾儿属下应该还有二十人,在哪里?”
“在黎阳渡口有一名十将留着看守船只,另有一名十将在黎阳副尉卫轸家的庄园,等着俺们回去。”
审讯到这里,朱友宁有点想不明白,疑惑道:“等等……这个李匡祚又是谁的部将?什么军职?为何一到就与黎阳副尉很熟络?”
“李匡祚是李承嗣的长子,此次借道魏博支援郓州,官任后军镇遏使,驻军在魏州莘县大营。至于黎阳副尉,小人也不清楚!”
“很好!从今天起,你便为某的亲兵!”
朱友宁招了招手,示意慕容归站到身侧,正要命人将黎阳副尉带来,慕容归却上前几步,“噗嗵”一声跪下,磕头道:“将军!小人愿做你的义儿,从此牵马坠蹬,为将军前驱!”
“呸!真是恬不知耻!”自己外孙才十八岁,还没成家,周令稠都看不下去了。
董志铉哼了一声,斥道:“就算都将要收义儿,也轮不到你,可别得寸进尺,弄巧成拙。”
这谄媚的贱样,想混个好出身也表现的太露骨了吧。
朱友宁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想河东李克用义儿无数,军士无不以成为大帅义儿为荣,以底层士兵的角度,并不觉得有啥耻辱,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便是如此了。
“某给你的,那叫给!某不给,你……不能抢!明白吗?”
“是!小人该死,小人不自量力!”
慕容归讪笑着起身,乖顺地站到朱友宁侧后。
周令稠听了朱友宁这话,一脸笑眯眯地捋着三绺长须,似乎觉得理所当然。几名军官听了面面相觑,一脸怪怪的。
朱友宁吩咐一声,卫轸被带了上来,此人中等身材偏瘦,约莫三十来岁,瘦长的尖脸一片黝黑,颧骨高耸,鼻子微微有点勾,与深陷的眼窝相衬,整个人看上去就有点阴鸷。
其人一眼就看到了朱友宁身侧侍立的慕容归,那一身红色军服再显眼不过,顿时脸色一阵变幻,上前躬身拱了拱手,默不出声。
朱友宁轻轻一跃,从车辕上跳下,两手一背,绕着卫轸踱着步子,进行心理施压,半晌才语气不带任何感情道:“照实说吧!别耽误某的时间,更别误了某的大事。”
“给卑职下达任务的上司在澶州,与史彦璋并非一系。”
“那与李匡祚呢?李承嗣呢?”
“反正已有几次任务都是为河东人办事,他们是什么关系,叫什么名字,卑职也不得而知。那位上司许诺,只要这次伏击事成,事后帅府追究调查,就嫁祸县尉,然后让卑职再升半级。”
呵呵……一个副尉,在这位置呆久了也不甘寂寞。不过河东居然有人潜伏在魏博做细作,这事……
想到这些,朱友宁疑惑问:“你没见过其人,又不知其名,如何得知他是上司?又如何得知他在澶州?联络你,并给你传达命令的是什么人?”
“每次送信的人都不一样,就没有过固定的。去年冬,有次卑职去澶州妹婿家赴宴,遇见过一位给卑职送过信的老仆,卑职一时上心掉了个线,发现那老仆进了州衙。后又跟随那老仆到了城东一处庄园,至今也没打听出庄主是谁。”
有点不好办,只能暗访弄清楚了再偷偷地抓人,不能大张旗鼓,且时间有限,否则不好与魏博节帅罗弘信交待。
这样的话,是不是可以来个顺藤摸瓜,再来个偷梁换柱,把这支细作首脑换成自己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
不过先处置眼前之事,史彦璋那支人马还等在繁阳里,必须来个反伏击!既然魏博镇不知情,那便不知情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