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家人团聚数日后,杨错悄然来到长安城某处。
轻轻叩击了木门几下,从房中传出一个略显疲惫的声音:“是谁?”
“公辅,是我!”
片刻后,房门嘎吱一声开启,元载那略显清瘦的面容呈现在杨错的眼前。
“不知郡王大驾光临,我未能远迎,还请恕罪!”元载长身行了一个大礼,语极恳切地说道。
“公辅不必多礼,是我突然冒昧造访,怪不得你!”探手将元载扶起,杨错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元载闪身将杨错迎入房门内,随即恭敬地说道:“郡王,下官……”
说到这里,他突然改口,自嘲似地笑了笑,“我让人为您寻一张椅子过来。”
此刻,杨错早已将房中的情况迅速地打量了一番。
虽然只是一间书房,但空间却是颇为宽敝,房内只有一些简单的摆设,一张大的草席上摆放着一张书案,案上有数十卷简书,在里间还有一张床,就仅此而已。
见杨错盯着草席,元载似乎猜到了他心中所想,说道:“房内本有椅子,但我还是更喜欢席地而坐,就让人搬出去了。郡王请稍侯,我这就让人……”
看元载准备叫人搬椅子,杨错摆了摆手:“公辅,不必了,席地而坐即可!”
元载微楞之后,在杨错招呼下,两人隔着书案对面跪坐了下来。
“公辅,这些日过得如何?”调整好姿势,让自己坐得舒服些后,杨错开口询问道。
元载先是略感诧异地看了看杨错,随后露出苦涩、自嘲的复杂表情来。
随后,他缓缓回道:“我本是一介罪人,虽九死也难释己罪。幸得陛下宽厚为仁,饶恕不死,我已感恩于肺腑。”
“这些日子以来闭门勤修学问,虽有些闷,但心中却是感觉这多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惬意!不需再过那终日担惊受怕的生活,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乐事。”
自“被刺”事件之后,代宗就将元载安排在了长安城内一处隐秘的宅院中。
除了被禁足不能自由走动,以及有数十名细作明里暗里地对其作监控外,元载的一切就跟常人一般,而且和妻子王韫秀、儿子元伯和待在一起,还有侍女仆人服侍他的起居。
全天下的人,恐怕都猜不到“业已亡故”的前宰相元载居然就安然无恙地“隐居”在长安城中。
杨错看了看元载,摇头轻叹道:“公辅。一想到被你瞒了那么多年,我心中着实有些不快啊……”
“郡王……今日是来追究我的罪名么?”
元载苦苦一笑说道,“我只想请郡王再宽限三日,待我完成手中策论后,无论郡王是杀是剐,我别无一言。”
“策论?”杨错微愕地看向元载,“什么策论?”
“乃是我有关军政方面的一些心得体会,以及天下大势的可能走向和应对策略。”元载从身前桌案上挑出一份简书,恭敬地递给杨错。
接过简书,杨错展开粗粗地看了一遍,上面的内容果然如元载所讲。
不得不承认,元载这人的才能确实非常出众,更为难得地是他敏锐的眼光和深邃的分析能力。
“公辅知道那个搅乱洛阳的计划?”放下简书,杨错挑选了内容中一个最引起自己关注的问题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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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元载的策论中,居然隐约地提及了由李泌与张傪共同筹谋的那个搅乱洛阳的计划。
照道理讲,那个计划所知道的人应当不超过十个,除张傪、李泌外,也就只有当今皇帝、李光弼、常衮、李岘、刘晏、杨错自己寥寥几人知晓。
此外,卢子期、田庭玠那几位计划的直接参与者,已相继在乱军中身亡。
如今身在长安的那十几位南逃伪燕朝臣和田氏族人,甚至包括卢子期的义弟卢元忠在内,都不知道洛阳内乱的真正发起者其实是大唐。
他们只知道是卢子期等人有心起事反史,随后找到了大唐作为外援。
但这样一件隐秘的事情,居然会被元载猜了出来。
杨错并不认为元载是事后从什么人那里获知此事,因为是在元载身份败露之后,洛阳的内乱才被发动的。
其后,元载就一直被幽禁在这处偏僻的庭院之中,根本无从获得任何信息。
“武安郡王,那个计划是不是已经发动成功了?”元载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回问了一个。
“嗯……”紧盯着元载片刻后,杨错轻应了一声。
“这件事是我猜出来的。”元载微点了点头,“我身份尚未败露时,曾察觉李长史似乎在洛阳安排了什么计划。联系上我自己的情况,大致就想到他可能也是准备在洛阳来个釜底抽薪之计。”
“再加上居然此刻见到郡王,我就猜想陛下与史朝义的战事应当已全面停歇。而据我所知,史朝义对他此次的计划是势在必得,但如今战事结束得如此之快,而郡王又面无忧色,说明此战后陛下形势并未吃紧,以我之猜想,十有八九是因为洛阳生事,致使史朝义不得不放弃他先前的计划。”
果然有着绝强的洞察和分析能力,在无法得到外部消息的情况下,仅凭只鳞片爪的线索,居然就能被他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
沉吟了片刻后,杨错淡淡说道:“公辅,我不是来跟你追究什么的,你尽可放心地完成你的策论。”
“你的事,陛下已跟我详谈过了。跟陛下一样,我最大的遗憾也是公辅坎坷的经历导致后面的悲剧发生,为何会是安禄山所派的暗间。以公辅的才能,与陛下的识人用人正是绝配!”
元载低下头,沉默不语,许久才叹气说道:“武安郡王,只能说人命天定。自古都是如此,身不由己罢了……”
“成事虽然在天,但谋事却可在人。如今,你已不再受任何羁束,不知道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不敢奢求许多,但愿得静含一所,潜心修学即可。”说这话时,元载的眼睛还是不自禁地微闭了起来。
听了元载的回答,杨错不语思索了许久。
杨错突然说道:“有件事忘了告诉公辅,田悦在从洛阳外走途中,惨遭史朝义宗族兄弟史朝靖飞马践踏,已经去世。”
“什么?”元载完全被这一消息所惊。愕然地看着我,“田悦已经去世?郡王能否给我细细地说一说此事……”
“恩……”杨错点点头,有选择地将大致的过程说了—遍。
把一些特别隐秘的都隐了过去。
“看来陛下重振大唐的日子又近了一些……”以元载的智慧,自然很轻易地就推算出了田悦去世之事将会带来的影响。
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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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淡笑了笑,又接着把朝廷大员职务任命之事说了出来。
听到李岘、李泌、刘晏等人都成为了大唐宰相时,虽然很隐秘,但元载的眼中还是迅速地闪过一丝复杂莫名的神色。
如果他不是史朝义所派的暗间,自己内心又有些想要唯我独尊,那么这次的朝臣改任名单里,肯定也会有他一席之地。
能在人才辈出的时期,担任朝廷宰相,堪平乱世、中兴大唐,那绝对是世间罕有的殊荣了。
元载之前十数代先祖中,也没有人能够做到他的程度。
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杨错一直紧盯着元载,自然不会放过他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要说元载心中没有遗憾,估计是不可能的。
原先职位比他低的刘晏,如今已官居吏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东都、河南、江淮转运、租庸、盐铁、常平使,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实权副相。
同时,从元载没有出事之前的情况来看,代宗对于他的信任是无以复加的。并且从种种情况来看,代宗是希望能够打造臣下三权分离,由元载做宰相主导内政,刘晏主导财政大权,杨错主导军事。三方互相配合,成为大唐仅次于皇帝的存在。
但,一切都随着元载的事情“戛然而止”。
取代元载的是李岘,官居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辅佐他的是杨绾,官至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让元载感到遗憾惋惜,这正是杨错此次造访的目地之一。
只有感到遗憾惋惜,他才会珍惜自己再次面临的机会,才会下定决心真正为代宗皇帝效力。
“公辅,我再问你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且我保证日后不会再有人问这些话。”杨错直视元载的眼睛,极其郑重地询问道,“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这确实是元载最后的机会。
代宗爱惜元载的才能,不但没有杀他,还有心重新起用他。
但熟知历史的杨错,却对他颇怀顾忌。
因此,当代宗有意重新起用元载理事时,杨错便主动要求来试探一下。
如果元载能够坦诚以对,就给他一次机会,建议代宗再次起用他;如果他想玩类似唯我独尊的把戏,那他这一辈子就永远的“潜心修学”吧。
与杨错似乎能穿透他内心的锐利眼神只一接触,元载的身体就微颤了一下,面上浮现出挣扎的表情。
片刻后,见元载没有什么表示,杨错站起身,缓缓朝房门口走去。
在他即将出房门的那一刻,元载略显羞惭的声音从背后响了起来:“郡王请留步。”
杨错转过头,看向元载,他面上呈现出与前不同地决然表情。
“若陛下和郡王还能见容,我愿尽毕生所学,效犬马之劳!”
“真心话?”
“不敢欺瞒郡王!”
“在此后数年考察期里,你永见不得光明,不后悔?”
“最多十年的光景,我耐得住!”
“嗯……”杨错点点头,“可愿去陇右么?”
元载坚定的点了点头。
在门外,目送着那远去的背影,元载长长地出了口气,似将心中的郁结之气全部倾吐出去,随即轻快地跪坐在书案前,提笔急书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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