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载一直认为没有看轻过代宗,但直到此刻才发现自己这位“皇帝”的眼光还是大大地超出了想象。
“公辅,以你这样的才能,还能被史朝义所束缚,恐怕是因为仕途的原因吧!”
代宗也没有对元载暗藏凶器并准备行刺自己的举动,表现出什么愤怒之色,和声询问道,“我依稀记得你的岳父是大名鼎鼎的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先帝当年与他是至交。可怜王忠嗣因病去世,以致没有人能够抗衡安禄山,终于造就这一大憾事。”
元载沉吟片刻,起先的慌乱反而褪去,取而代之以平和之色,坦然说道:“岳丈当年被玄宗皇帝猜忌,被贬汉阳太守,直到去世。他这一走,我在家族的地位一落千丈。”
“我家境贫困,每次科举只能步行去参加,但多次不能中第。只能在妻子的娘家苟且的活着,每日受尽了妻子娘家人的冷眼嘲讽。”
代宗听罢,也有几分感慨:“这件事我倒是第一次听说,不过我查了吏部的存档你在天宝元年,参加了玄宗举行的策试,应试高中进士,被授为邠州新平县尉。”
元载也苦笑了一下,无奈说道:“原来皇帝也知道此事啊。”
此刻,元载也不好意思再称代宗为陛下,而是称皇帝。
“后面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代宗摇了摇头。
元载轻叹了一口气,道:“后面的事情,皇帝肯定不知道,就连当年和我勾结的李辅国也不知道。”
代宗眼神一凛,忽然想起了什么。
当年李辅国曾想与张废后拥立越王为帝,并企图加害他。是他当时警觉,急忙召妹夫进京。通过兵变,诛杀李辅国和张废后,赐死越王。才让事情平息,他得以顺利继位。
也许,元载在这里面有动作。
再联想到很早以前,正是在元载的唆使下梁崇义才找了郭嘉谅,导致山南西道陷入了一片战乱中。
当时,给的说词也是提防杨错。
元载也似乎没了顾忌,直言道:“臣在地方虽然兢兢业业,却始终升迁无望。就因为我曾是王节度的女婿,妻子是先帝的侄女。一直做的是小官,何日是个头。直到……遇到了安禄山。”
“安禄山?他已经死了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还会选择背叛大唐。”代宗眉宇间,满是震惊。
“在安禄山的支持下,臣终于平步青云。在至德元年十月,两京收复后,先帝返回长安,以臣为度支郎中。后来,领江淮转运使,加御史中丞。也就在此事不久后,安禄山被安庆绪弑杀,臣的单线又变成了安庆绪。随后中断了一段时间,直到史朝义又联系我。”
“原来是这样啊。”代宗轻叹了一口气。
“其实,臣在被皇帝升任中书侍郎、同平章事的时候,齐王曾查过臣。”
“这,我知道一点。”
“皇帝知道?”
“胡乱猜疑朝廷大臣,只会绝天下英才相投之念。”代宗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齐王短暂执掌吏部时,定是顾忌到这一点,怕损及我的名声,才没有对我直接相告!”
“不过,他似乎曾吩咐长源派细作潜往你的老家岐山县和你的妻子娘家打探,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我与安禄山虽是不共戴天之敌,但对他的智谋机变却是极为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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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的。”
“他既然能派你来作暗间,想必善后的事宜肯定早已安排妥当。想来,长源未能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倒也在情理之中。这些事情,齐王和长源虽未对我提及,但只要我稍稍留意,还是能看出些端倪来的!”
“皇帝当时既知臣身份可疑,为何还要重用于我?”元载沉默了片刻,出声问道。
“原因有二……”代宗笑了笑说道,“其一,你确实惊才绝艳,腹有锦绣,是世上罕有的国士之才。便如我先前所说,我为兴复大唐四处奔走,所遇逢之人数不胜数。但以才华论,你之才绝对当翘楚之流,可与长源等比肩。其二,便是在初见面时,我在你身上仿佛看到了过去的影子。”
“啊?”元载看着代宗,略有些惊讶地轻噫了一声。
“寂寞……”代宗感慨说道,“你可能已经没有印象,但我却记忆犹新。当年李辅国将你引见给我时,你外表虽然书生意气,雄辩如河,但在这外表之下。我却看到了一丝寂寞廖落之意。那是一种空负大志,却无法施展才能的寂寞。”
“除了我这个忧惧担心半生的人外,恐怕没有几个人能看得出来。而且,这也不是能够轻易伪装得出来的。能够被安禄山派来做暗间的人,自然应该是极为可靠的人。而这样的人,应当不可能会有如此的寂寞寥落之意。如果联系上你当时所说的身世情况,倒是可以让我理解。”
这段话并非代宗拉拢之词。
在玄宗时期,他和他父亲肃宗就备受玄宗猜忌,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等都相继企图谋害他们。到了肃宗时期,继位的肃宗并没有因当年的同甘共苦而信任他。
在张废后和李辅国的撺掇下,代宗几次差点被废。而在外的齐王李倓,也有好几次差点被赐死。
各种酸苦,几天都说不完。
“不过……”代宗苦笑了笑,“我自诩善能识人。那一次却是看走了眼。只能说是公辅的掩饰太过成功了!”
“虽然皇帝可能不信。”元载沉默了小半晌后,有些艰难地说道,“但皇帝所说的那种‘寂寞寥落’,其实并非臣有心伪装出来的。说起来。应该是无心插柳的意外吧。”
“怎么说?”代宗略显好奇地询问道。
代宗与元载此刻的对话,根本就不像一般情况下发现敌方间谍时应有的表现。
乍看上去,倒好似是好友间地闲聊叙话。
“臣出身寒微,自幼饱读诗书,待成年后自谓所学不输于人,族中长辈和家兄对臣也是所望甚厚。可是正如臣先前所说一样,仕途艰难。”
“借着妻子的关系,臣自然不乏机会面见王节度。但皇帝知道臣初见王节度时,他是什么反应么?”
元载面带着苦笑说道,“戒心!王节度面上虽然没有什么,但他看臣的眼神中却有深深的戒心,或许是因为臣过早表现出雄心壮志吧。臣展现出的才华越高,王节度对臣的戒心就越重。”
“两次会面后,臣已知在王节度麾下绝难受用,甚至可能有杀身之祸。与其如此,还不如在家潜心修学,然后考科举。所以,臣只好潜心读书,然后屡次考试,直到天宝元年中进士。”
“但是臣的遭遇总是多折,让我遇到了那件事。逆贼安禄山安排的一条暗间计,居然想到了臣。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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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朝义通过李廷坚知道了此事,就暗中派人做成这事。苦学十余载,一朝天子臣。不能堂堂正正为官为吏,却只能做这暗间的角色!”
“特别是这四年里,臣虽倍受皇帝信任,但每日里都是心怀忐忑,晚上睡觉前最担心的事,就是第二日醒来,人已在监牢之中。除心中惶惑,只好在忙碌麻痹自己。如今身份暴露,也算是一种解脱!”
说到这里,元载长长地出了口气,整个人仿佛焕然一新。
“公辅入朝这些年曾向史朝义输送过多少情报?”听完元载的话后,代宗露出沉思之色,半晌后才继续问话。
“前两年里,李长史似乎一直在暗中派人监视于我,所以我几乎未跟史朝义做过任何联系。不过史朝义也算开明,倒没有为难催促我。因臣一直安分,李长史随后便不再安排人监视,臣才有了些机会。但前前后后相加,也不到十次。”
“哦?”代宗忽然想起来一件事,“你前面是不是通过传信,这才有毕思琛在山南东道的一系列举动。”
“是的。只是没想到武安郡王反应神速,一切都成了虚妄。”
“这次的事是你策划的?”代宗点点头,继续问道。
“不完全是!”元载身份败露后,倒也没有像一般的“奸细”那样守口如瓶,很坦诚地回答着一个个问题。
有些事情,即使不说,只要代宗有心追查,最终还是瞒不下去的。
坦诚一点,在此刻并不是什么坏事。
“那是由谁所策划?”
“计划应该是由许季常所策划,并且与吐蕃事先有联系,臣只是奉命设法在长安的内部掀起混乱。”元载摇头说道。
“不过,你这手釜底抽薪,确实是厉害得紧啊!”代宗感慨着叹气道,“除你外,从安禄山开始到史朝义,还有多少暗间潜在我麾下?”
“在将领官员中究竟有无其他暗间,臣并不知晓,这些年也未有将领官员曾与我有过这方面的联系!”元载轻轻摇头说道,“至于潜伏进长安的一些细作和刺客,臣倒是知道一些!”
“骆奉伦、骆奉俭,以及三原县那几位官员,都是由这些刺客所杀吧!”
“不错!”
又问了一些问题后,代宗怅然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对元载说道:“公辅啊,你说我该如何处置你啊?”
元载的眼角不自禁地轻轻颤动了一下,低头说道:“臣自知所犯罪责深重,任凭皇帝发落,绝无怨言!”
“放。是肯定不能的。以你在我这里担任的职位,所掌握的机密实在太多。如果让你回到史朝义那里,朝廷和大唐治下诸州县,将无任何秘密可言。”代宗感慨说道,“当此事没有发生过,自然也是不可能。这样看来,可供选择的路,其实也不多了!”
说着,代宗将目光紧紧盯在元载身上。
元载地头颅低垂,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是恭敬地说道:“听凭皇帝发落!”
“听凭我发落,那就……死吧!”代宗面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仍是那一丝淡淡的苦涩怅然笑容,“死,才能让你从命运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元载浑身一颤,缓缓抬头。内容复杂的双眸紧紧盯着代宗,连身体都有些不自禁地朝丢弃于旁的劲弩微靠过去了一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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