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烟答应着却不收,上去磕起头来。
“我想受祭的阴魂一定是位人间天上无双的姐妹,二爷的心事不能出口,等我代祝:你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就常来望候二爷,保佑二爷来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要托生为这须眉浊物了。”
说毕,又磕了几个头,刚要爬起来,背后被人踢了一脚。
贾宝玉含泪笑道:“别胡说八道。”
庵里姑子早收拾了一桌干净素菜,用过斋饭,仍旧赶马回去。
茗烟在后见回去的路不对,忙喊:“二爷又要去哪儿?”
“顺便去秦钟坟上看看!”
“我的爷嘞,赶紧回吧,改日再看不迟!”
“看一眼就走!”
贾宝玉担心夏季雨大把坟冲坏了,趁今日溜出来,顺便给他扶一扶。
到了坟上一看,却还好好的。
茗烟在后牵着马,说道:“秦相公的坟比我上次来的时候还新。”
天高地阔,人渺心凉,贾宝玉立在那抔土堆前默默出神,田间的野风刮过脸颊,不留意眼泪又流了出来。
“鲸卿,我们的书房收拾好了,你什么时候来……”
茗烟见时辰不早了,忙劝道:“二爷,今日里头大排筵宴,若单顾这个,不顾老太太、太太担心,我想受祭的阴灵也不会安稳的。二爷?”
“走吧!”贾宝玉低头擦了擦眼睛。
二人匆忙返回,从后门进府,先至怡红院换了华服,问了何处坐席,然后直奔宁府而来,远远就闻得歌管之声。
贾母先是不放心,今见来了,喜且有余,哪里还生气。
贾宝玉见姐妹们都在一处坐着,忙往林黛玉这边坐了。
此时正演《荆钗记》,看到《男祭》这一出上,林黛玉黯然道:“王十朋也不通得很,何必定要到江边去祭,天下水归一源,不拘哪里的水舀一碗哭一哭,也就尽情了。”
贾宝玉听在心里,忽见一个婆子过来道:“有个柳相公要见二爷。”
贾宝玉瞅众人不留意,抽身出来。
“这几日你到秦钟坟上去了?”贾宝玉拉柳湘莲往侧厅的小书房坐下,先问道。
“前几天我们几个放鹰去,离他坟上不远,我想今年雨水勤,怕他的坟站不住,背着人过去瞧了瞧,果然冲了一些,回家弄了几百钱,雇了两个人收拾好了。你也去他坟上了?”
“哦,没有……前些日子大观园的莲蓬熟了,我摘了十个让茗烟儿送他坟上供着,他说坟被人修了,我想左不过这几个朋友。只恨我天天圈在家里,想出去一趟,不是这个劝,就是那个拦,一点儿做不得主,虽有钱却不由我使。”
“这个事情也不用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就行了。如今连十月一上坟的花销,我也打点好了。你知道我花钱随性,家里又没积聚,所以趁空留下这份,省得到了跟前扎煞手。”
“我也正要为这个事找你。你不大在家,天天萍踪浪迹,没个一定去处。”
“你也不用找我,找也未必找得到。这个事不过是各尽其道,你心里记着他就好了。眼前我还要再出门走走,外头逛个一二年再回来。” m..coma
“这是为何?”
“我的心事,等到跟前,你自然知道。如今又要和你别过了。”
“好容易相见,晚上同散岂不好?”
柳湘莲冷笑道:“你那姨表兄还是那样,不如我回避了的好。”
贾宝玉想了想道:“既这样,倒是回避他一下好。只是你要远行,须先告诉我一声,千万别悄悄走了。”说着,不觉滴下泪来。
柳湘莲咬牙点头道:“自然是要的,你别和旁人说就是了。”
出了书房,刚至大门前,就见薛蟠在那里嚷嚷:“是谁放走了小柳儿?”
柳湘莲登时火星乱迸。
“好兄弟,刚去哪儿了?”薛蟠一见柳湘莲出来,顿时眉开眼笑,忙上来拉住,“以后什么要紧事就交给哥哥我,只要有你这个哥哥在,做官发财都容易!”
柳湘莲笑眯一双月牙弯眼:“你是真心和我好,还是假心和我好?”
薛蟠一见这架势,心里直发痒,乜斜着眼笑道:“好兄弟,怎么问起我这话来?我要是假心,就立刻死了!”
“既如此,这里不便,你跟我来。我有个下处,那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孩子,从没出过门的,你一个人也不用带,自有他们服侍你。”
薛蟠听闻喜得酒醒一半儿:“当真?”
“你看你,人家拿真心对你,你反不信。”
“信信信,只要有你,家都不要了!”
柳湘莲走至外边,与杏奴道:“你先回家吧,我到城外就来。”说毕,跨马直出北门,在桥头等待。
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地跟过来,张嘴瞪眼,脑袋拨浪鼓一般左右乱瞧,及至从柳湘莲马前过去,还只顾着往远处看。
柳湘莲又是笑,又是恨,只好撒马随后。
再往前人烟稀少,只有一带苇塘,薛蟠只好圈马回转,不想回头正撞见柳湘莲,真是心花怒放,如获奇珍。
柳湘莲下马道:“你下来咱俩先立个誓,日后谁要变了心,告诉人,就应了誓。”
“好!”薛蟠下马栓马,跪地道:“我要是日久变心告诉人,天诛地灭——啊呀!”
一语未了,只觉满眼金星乱迸,身不由己扑到了草地上。
柳湘莲掰过他的脸,笑了笑,近瞅倒也清俊,于是只使了三分力气拍了几下,结果脸上就开了果酱铺子。
“果然是个娇生公子。你这瞎了眼的,认得你柳大爷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