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目睽睽之下,这苍白的拷问,让中容狼狈得无处遁形。安宁这才知道,他是真的醉了,才会如此失了体面,失了傲气,失了尊严。
多么直白的单相思,*裸地呈于大庭广众之下,任人耻笑。
中容说:“可是你别忘了,违命是你儿子,也是孤的儿子。”
安宁与之四目相对,一言不发。
中容也觉得自己可笑,将案上物件全然拂落,起身指着安宁就道:“孤这么做,不过是为了讨好违命,讨好你!”
“还请巢皇收回圣恩,还违命一个自由。”
“你求孤?”
他踉跄走至一张案几前,举起别人的酒壶就喝,蹒跚醉态,安宁嫌恶侧目。
她张口,笃定答道:“是。”
“凭什么?”
“放了违命,我任凭处置。”
“你说的?”
安宁闭目,缓缓答道:“圣驾之前,不敢信口雌黄。”
“好,好。”他击掌而鸣,盛怒问道,“来人,把这女人的心给孤挖出来,孤倒要看看,里面究竟是不是石头做的。”
侍卫上前,轻而易举便制住安宁,而她只是顺势跪地,既不反抗,也不辩驳。
中容渐渐趋近安宁,面色愈发阴沉,显得极为危险。
千钧一发之际,只听扑通扑通几声,一童声朗朗而道:“儿臣领旨,叩谢父皇圣恩。”
违命不断叩首,动作幅度之大,令中容与安宁皆抬眼望去,满目潸然。
国有储君,当大赦天下。
中容见状,不再为难安宁,只命侍卫将她送回东苑。至于掏心一事,他不再提,众臣更是权当没这么回事儿,酒后戏言,就此作罢。
为了显示自己恩威并施,中容命安宁闭门思过,三个月内,足不得出户。
安宁自然是冷着一张脸,摆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违命却忙不迭的叩首谢恩,深感这太子根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
天下从来都多的是争权夺势之人,这下冷不防出了个赶鸭子上架的太子,倒算是九州一大稀奇,喜闻乐见。
违命有多不情愿坐这太子之位,世人只需看看瞻部换太傅的速度就知道了。
中容见儿子屡教不改,沉声问道:“小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愿为飞鸟,翔翅九天。”
“翅膀呢?”
“愿为游侠,浪迹江湖。”
“小子,找打是不是?”
“父皇,儿臣说笑。”违命陡然变出一脸严肃,义正言辞道,“今日还有功课,儿臣这便去温习。”
说罢,他像模像样地退了几步,直到出了中容视线,这才脱缰一般,拔腿就跑。
违命一肚子苦水没地方倒,好容易碰见半半,一头栽进她怀里,抓着机会就是一通连搂带摸,抱头痛哭道:“好姐姐,弟弟心里苦哟。”
“你这是又折腾谁了?”违命的脾性,宫里人有目共睹,半半自然也不例外。
“呜呼哀哉,弟弟我就是个被折腾的命。”
“哟哟哟,谁敢折腾你这小鬼?”
“还不是那帮老朽,整日之乎者也,摇头晃脑的,牙都快掉光了,父皇竟让我向这些人求学问。殊不知,这学问里焉有珠玉,焉有美人,求来何用?”
半半咋舌,惊诧于违命的眼光之刁钻,想来他小小年纪便满脑子美人珠玉的,过些年可还了得。
违命伏在半半耳边,悄声说道:“好姐姐有所不知,这太子之位于我,远比鸡肋还不如。”
“小子,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这位子呢,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好姐姐,此言谬矣。”违命振振有词道,“你弟弟我呵,那可是当世之豪杰,敢作敢当,义薄云天,孝悌为先,为救娘亲忍辱负重。我之气概,世人鲜有。怎么样,姐姐听我一言,可对我动心?”
半半看着违命,半晌不语。
违命童音未泯,偷来一身风流,得意说道:“果然是被本公子给迷住了。”
“我只是在想,父皇那么正经一个人,是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小子来的。”
说罢,她塞给违命一柄折扇,匆匆离去,再懒得见他假大倒苦水为由,行调戏妇孺之事。
违命呼啦一声甩开折扇,扇了两下,顿觉自己风流倜傥,活色生香,再呼啦一声合上折扇,又觉自己玉树临风,世间罕有。
路人见状,皆不住摇头,纷纷叹曰:“公子违命,真妖孽也。”
其实自祝渊去后,半半已极少进宫。
司幽门辗转北迁,耗费了几年光景,终于在看似只有江湖与流民的俱芦站稳了脚,如今成了气候。
公子琰的野心有多大,如此略见一斑。
半半在娘家与夫家之间选择了后者,江湖气越来越重,自然也就与这皇宫越行越远,彼此格格不入,逐日生疏。
中容念长女难得回宫一趟,欣喜之下,几乎以国宾之礼款待。
半半见中容鬓发斑白,形容间偶有老态,一筹莫展之貌,哪还是她那个意气风发的父皇,不禁心中酸楚,暗道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中容望着半半形单影只,心里亦阵阵难过,犹豫再三,终于还是说道:“半半,姜司空家的老三,与你年岁相仿,少年时便爱慕你,想要与孤攀亲。只是你当时意有所属……”
“父皇,孩儿现在仍旧意有所属。”半半不是忤逆之人,却总是打断中容的话。
中容劝道:“你还年轻,总不能一直就这么孤零零的一个人,孤放心不下。”
“那父皇便准干娘随孩儿一起出宫吧。孩儿路上有个伴,也就算不得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中容听罢,神色骤然僵硬,过了半晌,才问了一句:“你也是来当说客的?”
“干娘心里想的是什么,父皇应该比谁都清楚。”半半见他心知肚明,也不搪塞迂回,当即说道,“父皇,这么多年过去,您囚也囚了,骗也骗了,该用的招都用遍了,如今违命也做了太子,父皇得饶人处且饶人,就放干娘走吧。”
宫人陡然听半半说起这禁忌之言,均以为中容会勃然大怒,一时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谁料中容不怒反笑,颜色柔和道:“昨夜孤送违命回东苑,你干娘她、她还为孤斟茶。孤与她说起违命那些混账事,她竟对着孤笑。”
中容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孤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她笑了。孤一时忘我,便与她多说了两句,后来,她一路与孤结伴,一直送至门口。”
他说了这么多,总结起来不过短短一句话——我还有机会。
半半不是聪明人,所以她听不懂。
她见中容执迷不悟,干脆直言不讳道:“父皇,干娘她不爱您,您这样痴缠,反倒令她生厌。”
“半半!”中容被戳中心事,陡然怒极,但见言语之人是半半,只得平息片刻,一忍再忍,压抑着道,“孤诸事缠身,疲乏得很,也想歇歇了,你先退下吧。”
“若是父皇再这样下去,只怕干娘对父皇的最后一丝好感也会荡然无存。”
“彼此怨恨,也好过她为他人所有。”
“父皇这不是自欺欺人么?您根本就不懂什么是爱。”半半觉得中容简直不可理喻,于是直抒胸臆,打算一吐为快,也为安宁出口恶气。
中容闻言,亦是怒火中烧,当即口不择言道:“你懂,你的那个小子呢?”
话一出口,二人均是一愣。
中容自认自己脾气不好,但对半半从来都是十二分的耐心,唯独这一次,他觉得忍无可忍。
半半眼眶湿润,却也是一字一句道:“父皇,他叫祝渊,不叫那个小子。您总是这样,伤害牵挂你的人。”
“孤不过是想将你干娘留在身边,究竟何错之有?为何人人俱对孤口诛笔伐,好似孤真就那么十恶不赦?”
“父皇在干娘最脆弱的时候,非但没有拉她一把,反而把她踩在脚下。男人对女人最大的伤害,莫过于此。干娘如果过去对父皇仍有愧疚,那么现在就只剩下冷漠了。”半半身为拆台王,到底还是没有令人失望,振振有词道,“父皇以为用权力、用手段能挽回干娘,其实您在干娘心里,早就出局了。”
一语既出,震惊四座。
中容扬手要打,半半却越说越兴起,越说越离谱,越说越戳中要害,全然不顾及中容的颜面,直直将满腹委屈一股脑儿地倾倒了出来,理直气壮道:“父皇所为,与山越无异。燧皇甘为一人枉顾性命,视三千弱水如无物,此乃真丈夫也。我是干娘,我也不会选父皇。”
中容此前最不屑与公子琰相提并论,如今却最恨与之同年而校。同为帝王将相,最可怕的不是对手,而是不能成为对手。
他终究后知后觉,然为时晚矣。
一场宴席,久别重逢,谁知酒到半途,半半竟是哭着走的。
后来,长思无论如何劝慰,如何安抚,半半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长思温言道:“你难得回来一趟,可别糟蹋了自己。”
半半许是突然开窍,许是闻到了一桌好菜,顿觉母妃所言甚是,拿起筷子开吃。大快朵颐之际,她忽然又回想起中容的嘴脸,于是放声大哭,毫不怜惜那包了一嘴的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