燧皇在诏书中提及,宣公子琰即日回日奂听封,剩下的残局,就有劳太子琭代为收拾了。
这样一封诏书从头至尾听下来,将士们的嘴脸如何变化,那也都是情有可原的。
这不是明摆着的抢军功吗?
燧皇伙同太子琭,还真是不要脸中的极品。
“这么惹人嫌的废物,那老家伙也不好好管管么?”这句话,是后来温雅与子车腾无意间在柴房相逢,二人促膝夜谈时,那个看似腼腆的温将军骂到的。
子车腾善待下属,对温雅更是有心提拔。他二人亦师亦友,在大多数时候,子车腾对温雅都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是这句话,子车腾当时没有接。
温雅见子车腾不给面子,又自己给自己圆场子道:“许是人到了年纪,就会老眼昏花,希望咱公子将来可别这样。”
可想而知,温雅此言一出,除了冷场,再没有其他效果。
他侧目一看,子车腾哪还在听,那人分明已经,呼呼大睡了。
此为后话。
眼前的临阵换帅,无疑是犯了兵家之大忌。
于是,任子车腾千方百计地拦着挡着,那个腼腆的暴脾气终于还是忍无可忍。
温雅径自站了起来,操着那一口半吊子的官腔,对着太子琭出言不逊道:“我是公子的先锋将,公子不在,这仗我也没法打。末将请命,跟随公子回日奂。”
他原本也想学着子车腾,将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振聋发聩,让人无论如何都没法回击。然而,话说得太快,他一时没拉住缰绳,声调跑偏,乡音又冒了出来。
古往跪在公子琰左侧近身处,闻言登时白了温雅一眼,心中骂道:这么害羞一个小崽子,怎么临到关键时刻却来添乱?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
温雅这话说的,确实是义愤填膺,但怎么听,都像在坑公子琰。
果然,子车腾厉声呵斥道:“公子是胜神的公子,你也是胜神的先锋。公子尚未开口,轮到你多嘴了么?”
子车腾这么一怒,顿时打消了温雅的些许气焰。古往他可以不理会,子车腾他却不能不服。
然而,那异邦男子仍觉心中不平,愤愤用鼻子出了口气。
此时此刻,整个大营之内,众人皆是跪于地面,唯独这个面目清秀的莽撞汉子和太子琭对面而立。他笔挺笔挺地站在原地,看上去比太子琭还高出半个头来,实在是令人心中不快。
太子琭闻声皱眉,心道这是哪儿来的野小子,如此造次。
然而,不等他开口,子车腾再次骂道:“没大没小,不知轻重!还不滚到柴房思过去?”
温雅知道那人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正欲动身,公子琰缓缓开口,沉声说道:“儿臣领旨谢恩。”
字字恳切,毫无怨言。
说罢,华发男子顿首,顿首,再顿首。礼数周全,无懈可击。
温雅见状,也俯下身去。
太子琭笑道:“还是六弟明事理。”
“太子说笑了。”公子琰颔首,仍跪于地上。
太子琭上前,礼节性地扶他起身,假惺惺说道:“老六呀,这一仗真是辛苦你了。”
公子琰眉目含笑,拒不接话。要说假惺惺,这人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太子琭又说:“不是三哥不想成全,实在是父皇有旨,只召你一人回去。”
言下之意,这赫然军功,他太子琭是抢定了。
这话说给谁听的,再明显不过。温雅听罢,又是不出意外地,用鼻子哼了一口气。
但是温雅的愤愤不平,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他的主子公子琰,却是夹着尾巴做人,懦弱得很。
太子琭刚来,地皮还没踩热,公子琰便着急忙慌地命人收拾大营,赶紧把地方倒给他三哥,自己一刻也不多留,拍拍屁股便走人了。
公子琰辞别太子琭,轻装上路,除了古往,他几乎什么都没带。
温雅送了他几里地,一路忧心忡忡道:“公子此行,定当万分小心。”
遥想当年,这看似腼腆的莽撞小伙子,冒冒失失地闯入公子琰饮酒作乐之所,用灵力修为之事威胁他,反而被他收在麾下。
如今,他灵力丧尽,温雅却一直信守当年的承诺,随他造次颠沛,不离不弃。
十几年忽然而过,缘归尘土。多少物故,多少人非。
公子琰笑道:“没事,我身边有猴子,先生又在日奂接应,想来不会出什么大岔子。你还是乖乖听子车兄的,躲到柴房里待几天去,凡是不要强出头。”
“我不是猴子,公子。”古往无力解释道,却一如既往地被人忽略。
公子琰口中的先生,自然是那少年当家、老奸巨猾的景虔,景先生。
公子琰到哪儿,景虔便将阵地转移到哪里。此前公子琰去牛贺,景虔先去白氏打了头阵。后来,公子琰离开了,景虔也开始图谋转移。
安宁因此笑称,景先生是公子琰背后的男人。
还记得安宁当时站在他家门口,妖妖道道说道:“想来司幽门在我白氏,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嘛。”
“也不全然如此。老夫是想去别的地方,开个分店。”景虔一面咳得撕心裂肺,一面说得装模作样。
如此看来,景先生的分店,应该是开到了胜神的国都。
温雅还想说什么,却被一小兵追上。
小兵看着三人,气喘吁吁喊道:“温将军,子车将军请你回柴房一……一叙,他此刻正四处派人捉……找您。”
于是,几人匆匆别过,分道扬镳。
九十里外,牛贺败军听闻胜神换了主帅,此刻竟是储君亲征,连夜弃了军营,落荒而逃。
太子琭好大喜功,看对方被自己的气势镇住,命大军一鼓作气,趁胜追击。
一番鼓舞之后,子车腾杵在原地,铿锵进言道:“太子不可。兵法有云,穷寇莫追。”
太子琭只当他是故意忤逆自己,当着众人的面让自己下不来台,当即不悦道:“子车将军以为,是兵法重要,还是我胜神的圣诏重要?”
子车腾不答话,但他也不动弹。对于这种怎么回答都是错的问题,他大多数时候都会选择闭嘴。
然而,他不发号施令,太子琭还真不知这仗该怎么打。
太子琭又问道:“子车将军,你可是要抗旨不成?”
“末将不能罔顾弟兄们的性命,贸然进击。”子车腾答得义正言辞,不卑不亢。
抗旨一说,他避而不谈。
他本就服众,军中上上下下见他这般,谁还理会太子琭的命令。
然而那太子琭也不是吃素的。他虽不懂用兵之道,但对杀鸡儆猴这一招,他却用得炉火纯青。
只见他一皱眉,厉声喝道:“来人,将此人给我关起来。”
话音落地,分外尴尬。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人敢动子车腾。
子车腾倒是图省事儿,不待旁人动手,自己向柴房走去。
他走得有多坦荡,太子琭的脸绿得就有多喜感。
这样一来,空守了几日柴房的温雅,终于可以不用那么寂寞了。
温雅问道:“将军可是碰巧路过?”
子车腾朗声道:“碰的不是巧,是钉子。”
言毕,两人各自了然,大笑不止。
支走了子车腾,太子琭亲率胜神精兵,连夜追击牛贺败军。
他跨坐于马背之上,顿觉金戈铁马,雄姿英发。他平日里战战兢兢,步步为营,此刻却忍不住在月色下勾起嘴角。
因为他知道,此一战后,自己必当军功卓著,名垂千古——在他的英明决断之下,胜神大军必定重创牛贺人。
他这一战,可能要比胞弟公子珙打了几十年的仗都要管用。
事不在多,而在精,太子琭一直秉持着这样的态度。
他此前从未上战场,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二百余年。
他相信,没有子车腾,没有温雅,他一样能够收拾得了,这大好的残局。因为残局就是残局,不管敌将如何强悍,此刻那人也是身中剧毒,已然成了强弩之末。
这一场胜仗是属于他太子琭的,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少几个分功,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公子琰走时,他甚至连一队兵马都没有配备给那人。
还是那个十二三岁的书童,一脸恳切地央求他道:“公子身体不适,灵力低微,若是回程有什么不测,我陪在他身边,也好有个照应。”
太子琭看着古往那伶俐乖巧地模样,许是良心发现,终于还是应允了。
于是,公子琰与古往两人,相偎相依,结伴同行。
公子琰似乎没有多少心思调戏他的小书童,他一路都赶得很急,生怕夜长梦多。
古往拍着胸脯自负道:“有我在,你担心不是多余嘛……啊!”
轻松调笑的语气,偏偏尾音拔得很高。
一溜火红的烟花,自他耳侧倏忽升空,来不及打个照面,就消失不见。
公子琰侧目,身侧还哪有古往身影。连同他的马,都一并凭空消失了。
他试着喊了一声:“猴子。”
声音回荡在宽敞广阔的官道上,没有任何回应。
他又喊道:“雍和。”
仍是没有回响。
紧接着,他觉得身后一片冰冷,似有水柱袭来。
公子琰来不及躲避,任凭衣衫湿透,顷刻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