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前,胜神五万大军浩浩荡荡,假道瞻部,大举压境。
那么大的阵仗,那么强的气势,那么精良的兵马,却被长生一把大火烧得死伤过半,领兵的公子珙重伤折返。一场军事侵略,以挑事者惨败而暂告一段乱。
胜神那群好战分子,也因此消停了好一阵子。
如今提到长生,公子珙还是头皮发麻。不等燧皇发话,他先退却,自言能力有限,只怕不能帮上公子琰什么忙。
言下之意,这场仗他公子珙不掺合,要打公子琰自己打,他这个做哥哥的,爱莫能助。
燧皇听在耳中,满目阴沉。
另一边,公子琰站在大营里,听古往逐字逐句念完战书,好似没听够一般,又让那书童倒回去几句话,重新念了一遍。
待到古往再次念完,华发男子陷入沉思,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倒不是因为害怕长生——他谁都打不过,所以谁也不用怕。
他不说话,只因为他在纠结,该不该应战。
他顾虑的,无非就是两件事——这仗打输了怎么办;打赢了,又当如何。
若是打输了,自然是被他的诸位皇兄奚落,连带着被燧皇冷落。燧皇需要的,是一个像公子瑱一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悍将,而不是一个像公子珙那样,只会打顺风局的平庸之才。
公子珙曾带领精兵强将,惨败于长生。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若是公子琰此战能够大获全胜,他在燧皇心目中的地位,瞬间能提上好几个高度。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那敌方主将,碰巧又是长略的大哥。
长略之于公子琰,简直比他的左右手还重要。鬼才长略,算无遗策。他屡出奇谋,他智计连连,他对于公子琰来说,无疑是有着一计安邦之效。
这几年长略不在身边,公子琰的行事作风,多少也有些畏首畏尾,不敢太过造次。
想想还是长略在身边的时候好。
那时,但凡遇到什么头疼的事,公子琰顶多掏掏腰包、破破财,请他喝顿花酒,那人的灵感,就那么花着来了。
那吊儿郎当的男子,油腔滑调地说上一句,宗主该当如何如何,切忌如何如何,事情就被他轻描淡写地给解决了。
若是此番因为打败长生,和长略撕破了脸,那只怕是,得不偿失。
公子琰左右权衡,一时也没个靠谱的主意。
所以,温雅在旁边连问了两遍:“公子咱们到底打不打?”公子琰只当没听到,半个字也不回他。
温雅生性腼腆,即使为将为帅,也缺少一些男人应有的阳刚之气。他的声音不算太大,但这空空荡荡的大营,如今因为长生的一封战书,安静沉闷得厉害,一根针落地都能听得清楚,公子琰没有理由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能将旁人问话忽视得这般彻底,估计这事,也只有公子琰能做得出来。
温雅又问了一遍:“公子,咱们这一仗到底打是不打?”
此言一出,就连在人前一贯寡言少语的古往都看不下去了。
他张口就说:“打,怎么不打。”
然而他的这句话,连个水漂还不如。公子琰用余光扫了他一眼,虽然没说话,但那意思摆明了就是——你懂个屁。
古往见状,终于沉不住气说道:“你家长略临走前,其实吩咐了我两件事。”
“说。”公子琰一听“长略”二字,对古往的态度也有了些许不同。
“第一件事你知道的,他让我寸步不离地保护你。”
这件事,公子琰不仅知道,而且知道的透彻。比如某日,他一觉醒来,发现头顶有一只毛猴子,正深情款款地看着自己。那种感觉,不言而喻。
如果这算是长略交代的第一件事,那古往的确是践行得相当妥善。
古往对此,也是分外自豪。
他接着说道:“这第二件事,是你家长略亲口说的,你可别不信我。”
“说。”
“他说,如果在战场上遇到长生,让你一定不要有顾虑。这一仗不仅要打,而且要往死里打。”
温雅在一旁听得这话,当即哑然。
虽然他是长略推荐给公子琰的,但是认真算起来,他与长略并未有过直接的交情。
他一直只是听闻长略大名,外加一些他的吊儿郎当,花花作风,此时听了这番话,他才明白过来,不禁暗暗心惊道:这才是个真正的狠角色。
面对这么突兀的言论,公子琰没有质疑,他甚至问都没有反问一句,此话当真。因为他知道,古往从来不会对他说谎。
他思忖片刻,慢慢说道:“子车兄,咱们应战。”
“末将领命。”子车腾抱拳,铿锵答道。
在此之前,他才是这大营之中,一句话都没有说的人。
子车腾话虽不多,但他一旦开口,就有分量。
仗打不打,要听公子琰的,至于怎么打,就得听子车腾的了。
三国之间的关系,一直微妙得很。最早是瞻部带着胜神,跑到牛贺的边境去打。后来,胜神日渐强盛,便开始假道盟国,与牛贺在人家瞻部家中大打出手。到了这回,又变成瞻部大行方便,牛贺大举压境。
胜神与牛贺,交战地点定在胜神,边境玄股。
就在大家都以为这会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恶战时,谁也没有料到,不过半个月功夫,胜负就见分晓了。
公子琰这回没有秉承他一贯猫捉老鼠、拖延时间的优良传统,面对强敌,他显然也想速战速决。
平日里小打小闹,公子琰有个温雅就够了。真正的硬仗,温雅就不够老辣了。公子琰这次也是下了血本,一举祭出子车腾,摆明了是要和长生决一死战。
战场之上的子车腾,再也不是司幽门那个连账本都看不懂的庸才。他胸怀大局,领兵有方,屡出奇谋,重创牛贺大军。
两军混战之际,长生身中箭伤,眼见大势已去,不得已率军回撤,退兵九十里之外,静观其变,伺机而动。
牛贺兵马伤亡不算惨重,本还有拨乱反正的机会,岂料军医拔出长生体内之箭,发现箭尖有剧毒。彼时,毒已透过伤口,扩散至五脏六腑,无可救药。
长生问道:“我还有多少时日?”
军医答曰:“不出十五天,静养或可多活三个月。”
副将在旁,闻言大哭。
长生似笑非笑,出言安抚道:“哭什么哭,好像我已经死了一样。”
副将闻言,更加泣不成声,顿首劝道:“右司马,咱们退兵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长生盯着自体内取出的毒箭,不紧不慢道:“我们已经,无路可退。”
副将号啕大哭,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长生说:“长某此身既在,定不辱没家国。我如果战死疆场,不过是得偿所愿而已。”
左右闻者,无不涕泪交加。
军医本在包扎伤口,听了这话,两手扯着绷带,颤抖不止。
长生侧目而视,发现那年轻医者的前襟,已被泪水浸透。想来那滋味,一定是冰冷刺骨,半分也不会好受。
话说牛贺这边正在商量着接下来如何应战,不想胜神军中,此时也出现了波折——那从未上过战场的太子琭,也不知道是吹了哪门子的妖风,竟然带着一封诏书,亲自来到了公子琰的军营。
虽说胜神人眼前是占了些上风,但这不早不晚的时候,太子琭横刀杀了出来,就显得有些不招人待见了。
尽管如此,公子琰还是率领众将士跪地接旨。在诸如繁文缛节这种表面功夫上,这个人向来有条不紊。
然而不等太子琭将诏书读完,众人的脸上,都或多或少地出现了一些异样。
唯独公子琰一人,全程恭顺有礼,面色不改。
温雅甚至几番冲动,想要冲上前去抢过诏书,将它碾碎在地。还好子车腾不动声色地拦着他的去路,这才免于闹出乱子来。
太子琭一边宣读诏书,一边频频抬头,察言观色。温雅的一举一动,他全部看在眼里,自然难免不记于心上。
不过也难怪温雅有冲动撕了诏书,顺便暴打太子琭一顿——要说那封诏书,确实是荒唐至极。
在诏书开头,燧皇对此次重挫牛贺主将长生之事大加赞赏。说穿了,其中无外乎一些待到大军凯旋,孤必一一犒赏之类的客套话,用以激发士气,鼓舞军心。
这些搞政治的人,非要把一些跟自己没多大关系的事情包装得那叫一个冠冕堂皇,感人肺腑。好像上战场的都是他燧皇的亲生骨肉,死了的都是他的宝贝儿子。令人光是听着,都不禁潸然泪下。
正当众人对其感恩戴德之时,他话锋一转,又说眼见胜负分明,考虑到公子琰素来体弱多病,此行劳心伤神,定是辛苦得紧。
一句话,当老子的担心儿子身体吃不消,所以特意告诉他,接下来的事,就不用他操心了。
这做国君的也是特别有意思,人家公子琰在外打了八年仗,他从来只是对着战报一扫而过,对儿子却不闻不问。公子琰出征时,他不说体恤儿子劳苦,这时却来嘘寒问暖,明摆着的动机不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