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失体统的是,他竟还倚在那里,翘起了二郎腿。
这吊儿郎当的姿态,也算是似曾相识。
他这样子,分明就是个贱民家的少年儿郎,哪还有半分达官贵人的优雅。
她学着他的模样,捡了块还看得过眼的地方,与他并肩而坐。
曾几何时,她在周饶城外,也与一人,并肩席地,洒三盏薄酒,祭一位故人。
安宁落座,感慨时光飞逝,旧人不在。
长生瞥见她手上的旧伤,伤口蜿蜒粉红,看得久了,也不觉得有多么丑陋。他一时错觉,以为那是三月的春桃,在女子的手背上绽放开来。
明霞出岫,云路苍茫。天鸡初唱,旭日渐升。
长生说:“长老二小的时候,经常拽着我,跑到这里来看日出。”
他的话语间,不无感慨。
年年岁岁,日出如旧。同一片土坡,同一轮日出,终不似,少年游。
几十年一晃而过,兄弟二人随了二主,长略如今生死未卜。纵然长略回来,可能也没法坦荡畅快地与他大哥坐在一起,守着日出,促膝而谈了吧。
长略跟了什么样的主子,安宁没有告诉长生。
公子琰的事,她很少介入。
长生陷在儿时的回忆里,极难得的返璞归真,感慨笑道:“城里的世俗味太重,还是这里的日出纯粹些,好看些。”
她怎么也想不到,身旁这个世俗中的大俗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于是嗤笑道:“你这是典型的,相由心生。”
话一出口,连她自己都错愕半晌——那熟悉的话语,那揶揄的口气,她如何能够,张口就来。
还好,长生也是心事重重,并没发现她的异样,只是接着自己方才的话说道:“我家就在后面。”
说话时,他随手指了指土坡后方,那动作是与他身份不符地、少年般的任意洒脱。
“说起来,我也曾与二老有过一面之缘。”
“在长老二婚宴上,是不是?”
“你不是没去吗?”
当年,也不知长略时不是有意为之,许是按照牛贺民间的风俗,操办了一场极具乡土气息的婚礼。
婚宴当日,长老头长老太一身土气,与姜彰夫妇并肩而坐,那样滑稽的场面,安宁现在想起来,都不禁想笑。
莞尔过后,感慨连连——那样荒唐的过去,竟都成了往事,被时间封存,被人心怀念。
“他们回了白氏,跟我说的第一件事,就是在长老二那里见到个小丫头,笑嘻嘻的,水灵得很。”
这样的描述,确实像是出自长老太之口。
长老太还打听到了,那小丫头叫安宁,原来是个歌女,虽然干的是三教九流的行当,但小小年纪,自己能养活自己,应该还算靠谱。
最重要的是,小丫头年轻漂亮,性格平和,符合长生一贯的审美标准。
长老太想的是什么,当然再明显不过——家中两子一女,长思与长略先后有了归宿,唯独长生还孤身一人,至今没个着落。
看来,长老太当日想撮合安宁与长生二人,并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老人家还真的将此事,放到心里去了。
长生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安宁心知肚明。
她假装听不懂,岔开话题道:“怎么不见你将二老接到城中来。”
“我爹呗,不肯来。说家里冷锅冷灶,我一旦回去,没饭吃。”
“噗。”她闻言讪笑。
长老头这理由挑的,未免也太过敷衍,简直经不起推敲。长生如今是牛贺右司马,位高权重,他的长府是知生皇亲赐,在白氏最显眼的地方。
他又怎会回到城北老家,专程吃个便饭。
况且他一出门,身后多的是跟班。他如果光临城北老家,那饭菜哪还用二老亲自动手。
直到后来,她才知道,长老头坚持不肯去长府,是因为害怕他们夫妻俩那副模样,去了给他的宝贝儿子丢脸。
寻常百姓的日子,她不懂。寻常百姓家一人得道的感受,她也不懂。
在她看来,为官为富,那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众生百态,她所闻所见所至,至今不过冰山一角,不足挂齿。
“在想什么?”长生问道。
“想你。”意外的,对答如流。
“能说句真话吗?”
“句句发自肺腑。”
“但愿如此。”他看似有些失落,却仍是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要出去打仗了,今天喊你来,其实是想跟你道个别。”
“哦。”
“你不问问我跟谁打?”
长生要打的,是她心心念念的意中人,公子琰。
前些日子,他向建业谏言,说不能再和胜神这么不痛不痒地打下去,任他们虚与委蛇,把牛贺人当猴子耍。公子琰麾下实力太强,迟早是个祸患。
公子琰的主业是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副业则是在牛贺这边放放水,找找平衡,争取和公子珙齐头并进,不要一人独占鳌头。
长生请命,带兵出征。
建业当时说兹事体大,容他三思。
这下看来,建业三思的结果,就是一个字,打。
看来两国之间,将有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事情的原委安宁无从知晓,但有些事情,她还是能转得过来弯。
她说:“能劳烦长大将军亲自出马的,想来也不是普通角色。”
对于公子琰,她不愿多提。长生却知道,她已经猜得**不离十。
他开口问道:“你不担心吗?”
“担心谁?”安宁一脸莫名其妙,不知长生所云为何物。
“我?”
“担心。”
她本想说,迟早要来的事,担心有什么用。
但又想着,人家都快走了,虽说不怀好意地请她听曲,但总归是好心好意与她道别,她也没必要搬出这些畅快淋漓的道理,说出来让人不痛快。
然而她这话说的,好像并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长生听得,反而更加失落。
作为一个军人,他一直想在战场上与子车腾一较高下。如今真的有了这样的机会,他才发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原来也不是什么好差事。
他若战死,尚有心愿未了。
长生说道:“我想有个孩子。”
“孩子?”
“儿子。”毕竟,他苦心费力爬到这么高的位置上,延续香火才是正经事。
“等你回来,我有个惊喜给你。”
“你想通了,打算与我生儿育女?”
“那你也要有命回来再说。”安宁笑道。
道别这么忧伤的事情,不应做得太过严肃。
长生闻言喜道:“行,等我回来,也有一些事情,打算向你坦白。”
他这么不坦诚的人,能有什么事情,会向她坦白。
不过是陈情告白,老生常谈。
安宁对长生所谓的坦白不以为意,长生对她所说的惊喜,凭空臆想,还真就欣喜起来。
若是此行打得胜神大军满地找牙,三国又会恢复到微妙的平衡状态。届时,建业估计也不用再为了中容的来信伤脑筋了吧。
临行在即,他还想再与身边之人多说上几句话,却发现那人无意在听。无论他说什么,她好像都已经心不在焉。
那藏了一肚子的私许终生、海誓山盟,终究还得打哪来,回哪去。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还是要怪安宁,好端端地非要留个什么惊喜,平白无故给长生创造了一个跑偏的机会,害得他一厢情愿。
安宁口中的惊喜,确实与孩子有关,却又不完全是长生想的那个样子。
这事要从几个月前说起。
一日,她闲来无事,便合计着溜达出宫,看戏去了。
深儿那出戏,不知是有多招人待见——剧情十年未变,观众却是场场爆满。
这出戏,安宁前前后后看了不下十遍,待到第十一遍时,她还是看得专心致志,就像此前从来没有看过一般。
这样的人,不是太过无聊,就是太过健忘。
戏中,扮公主的女子换了一波又一波,演深儿的人,却从来没有变过——至少每次被安宁撞见的,都是长生的老相好,牛贺名角,鹤林姑娘。
这场戏,按理说鹤林演得驾轻就熟,不应再有什么大的瑕疵,忘词抢词之类的低级错误,更不应发生在这样一个名角身上。
然而,那天的鹤林姑娘,却不知是怎么了,频频出错。该瞎眼的地方,她愣了好一会儿,好像是把桥段给忘了。该跳崖的地方,她居然转过身去,对着男主角深情告白。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跳戏。
几处大错之后,她非但没记住教训,眼睛还时不时地瞅着台下,好像心思全然不在演戏之上。
安宁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想要离开,却又隐隐期待着,这般漏洞百出之后,台上的名角该如何圆场子。
存着这样的坏心思,她又端端坐回了位子上,屁股比谁都沉。
可惜的是,不等场子圆好,台下的观众就陆陆续续散了,口中骂骂咧咧,都说不知这戏子今天搞什么名堂。
安宁也想跟着人群离开,谁料那戏子开口唤道:“孔小姐。”
她当然不知道孔小姐是谁,继续往前走。
鹤林又喊了一声:“孔小姐,还请留步。”
许多人跟着回头,安宁也跟着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