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侧颜,像一幅上等的水墨画,寥寥数笔,而意犹未尽。
长生走到门口,立于一侧,端端站定,再不向前。因为他哪怕再走一步,都会显得自己毫无光泽。
安宁呢,站在大门口,不远不近地望着知生皇,直想上前问一句:“有必要这么浮夸吗?”
\t安宁曾经常常想一个问题,却又百思不得其解。她想知道,像知生老儿这样的人间绝色,骄傲又自恋,他还需要什么女人啊。
\t他应该对着铜镜,自娱自乐,这样才合乎情理。
若论姿色,这世间能与他比肩的人,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若论风韵,只怕这牛贺后宫的所有女人加起来,尚不及他万分之一。
这种人,谁靠近他,能不自惭形秽?
他喘气都是香的,周遭所有人,在他的映衬下,都显得格外污浊。
他的眼神忧郁,其中似有断虹霁雨,这也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无端染上一层薄薄的秋色。
他眼眸轻抬,看见安宁,似乎有了些不一样的神采。
他说:“安宁来了,陪孤出去走走吧。”
他话虽说完了,听者却还觉得意犹未尽,应该仍有下文才对。
说罢,他开始咳嗽,一发不可收拾。他拂袖捂着面颊,背脊挺得笔直。他努力维持着端坐的模样,好像就连这剧烈的咳嗽,都不能使他震动分毫。
安宁见状,心中莫名酸楚。
她想起自己那毫无顾念的致命一击,想起在自己将死之际,他那惊恐万分的眼神,和那在剧痛之下,毫无可能却又忽然而至的怀抱。
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就这般站着,无动于衷。
他已受了那样重的伤,照理说,他无论如何,也不该还有气力,以那样快的速度,将她护在怀中。
那些所谓的父女对峙,血海深仇,此生不复往来,似乎在他这一连串命不久矣的咳嗽声中,全然消散。
她上前扶住他,一边帮着拍着后背,一边念叨着:“这么忍着,咳得不难受吗?”
“你也真是,越发没有规矩,见了父皇,礼数都不顾了。”他说着这话,竟把自己逗笑了。
礼数对这丫头来说,似乎从来都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我曾被人逼迫,在雪地里磕了十九个头,我的礼数,在那时便全喂了狗了。”
他闻言,只当闺女不在自己身边时,受了极大的委屈,难免有些黯然。
他问道:“何人如此造次?你仔细说于孤听,孤派人将他寻来,给他些颜色看看。”
“如此也好。”殊不知,安宁权当是个笑话,她说得淡然,说完神思又开始飘忽。
直到她听到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思虑才又险险飘了回来。
“屋外秋寒,陛下身子又不适,恐怕……”那女人声音娇滴滴的,看上去与安宁一般大,准确地说,可能还年幼些。
“孤让你开口了吗?”他声音温润,语气中却自带几分霜寒。
那女人见状,只低下头,不再说话。
按照他的骄傲,本该将死都要自己走,走得不紧不慢,雍容得体。眼下,他却任由安宁搀扶着,步履有些缓慢。
安宁朝那女子的方向嘟了嘟嘴,一边走,一边问道:“新找的女人?”
“好些年了,你母后活着的时候,她便进宫了。”
“哦,那我怎么不认识?”她歪着头,努力回想。
“你一共认识几个?”知生皇一语道破天机。
“太多了,实在难以辨认。”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出了门,进了园子。只留下身后那女子,在长生与众多宫人的注目下,显得尤为尴尬。
屋外天高云淡,秋风萧瑟,万物飘落,满目萧索。
这样的季节,属于枯竭,属于离别。
黄叶飘至知生皇肩头,安宁想替他拂去,他却伸手接过。她与他并肩而行,身上却未曾沾染落叶,哪怕一片。
他说:“你的修为,还真是令孤刮目相看。”
“我有幸拜了个好师父。”
“司幽门玉采,此人确实,深藏不露。”
“你都知道?”
“起初你远走他乡,孤怕你一人在外,会受委屈,一直派人在后面保护你。”他点了点头,接着说道,“后来跟着你到了周饶,见你在司幽门安顿下来,孤这颗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听了这番话,安宁恍然大悟,难怪当日玉采会说,知生老儿若想灭她,绝无可能,让她在周饶招摇过市。
她原本以为,是自己绝对高明,藏在了最危险又最安全的地方。她甚至连名字都懒得改,她以为这样,知生皇便不会起疑,她便能瞒天过海。
如今看来,还是师父说得对。
她似乎又不太敢确信,朝他问道:“所以那时,你不是派人去追杀我,斩草除根?”
“孤已经失去了昭柔,不能再失去你。”
知生皇这句话,无疑是肯定了她的答案。
她突然觉得自己格外的蠢,如果早知如此,她当时也不用马不停蹄地赶路,一心甩掉身后的追兵。
她更不用穷困潦倒,衣衫褴褛,她只需要转个头,悠悠吩咐上一句:“给本公主备好衣装马匹,好酒好菜伺候着。”
如果真是这样,她的出逃,似乎变得毫无意义。
但是,她也必须要走,因为外祖父走了,母后也走了。她若留下来,那才真的是,认贼作父。
聊到这个话题,安宁沉默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她虽极力躲避,却还是避无可避。
知生皇看她默不作声,长长叹了一口气。
冷风灌进胸腔,他又开始咳嗽。他用袖口捂着嘴,安宁侧目,似乎瞥见一片殷红。
在她以为这样的咳嗽一旦开启,便没有休止时,他渐渐稳住气息,不再咳嗽。
她又看了眼他的袖口,他见状,将手负在身后,暗自将那块有些潮湿的袖口,悄悄往里卷去。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脸上有细粉遮盖,看上去毫无破绽。
即使有些病态,那也是他们牛贺权贵间争相模仿的,做作的病态。
他说:“孤知道,你心中一定恨孤,为何不念旧情,灭掉你外祖父一族。安宁,如果你这辈子不幸,坐在了孤的位置上,你就会明白,有些事情,即使你万般不愿,还是不得不去做。”
知生皇说这话时,突然让她想起了某个人。
那人也曾说过,他正做着自己曾经最不屑的事,在肮脏的权力旋涡里,摸爬滚打,苟延残喘。
他说,身侧有虎狼,他若不为鱼肉,只得做刀俎。
知生皇将这些,称为一生的不幸。
对于权力,他们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他们甚至没有资格谈喜或不喜。因为他们的身份,已经替他们选择了人生,决定了纷争。
他看安宁出神,也不知她在不在听,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安宁,你不是孤,你不懂,在权力的交迭中,必然有人牺牲。”
牛贺的权贵盘根错节,根深蒂固,若不斩杀这其中最最得志的,最最大权在握的有莘无惑,他根本无法树立自己的威信。
他不想做任何人的傀儡,即使那操纵他的人,也是一心为了家国,即使那人,是他妻子的父亲。
没有哪个君王,可以忍受功高盖主,他须得有自己的言权,他若想不被群臣看轻,必须捡一个最有分量的下手。
他说:“这是先祖留下的基业,孤被勉强推至这样的高位,须得做出配得上这位置的事情。因为这牛贺,终得姓知生。”
“你们男人之间的事,我的确不懂,也不想懂,”安宁淡然说道,“但你至少,应该努力保全你的女人。”
“你母后是服毒自尽,孤赶去时,已经晚了。”
秋风扫过,黄叶漫落,他望着园中的寒色,眼中忧郁。
即使不能感同身受,她也能感受到身侧这人的悲痛,那是久久不能释怀,或许将伴随终生的遗憾。
她一拳捶在知生皇身上,不算太重,但也绝对不轻。
他向后退了两步,又开始剧烈的咳嗽。
他将背脊挺得笔直,时刻不忘记自己的身份,和那众人争相模仿的风雅。
她伸手去扶,趁他不备,又是一掌袭来,稳稳拍在他的背上。
他刚想躲,安宁又在他腹部拍了一掌。
他表情痛苦,却仍是端端站立,举止得体。他拂袖捂嘴,压抑着控制不住的咳嗽。
过了许久,他又重新调整好气息,不紧不慢地说道:“安宁,你做这些都没有用,孤从小便是这样。打从娘胎起,我们便注定这样,即使身受千刀万剐,面上也得云淡风轻,不能有丝毫慌乱。”
他说的是“我们”,而不是“我”。
他们都出自同一个阶层,接受着同样的教育,受着同一种文化的熏陶。
他们不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他们的情绪,永远是对事物做出的正确的评价。他们的沉痛或喜悦,永远是为了衬托所谓的家国大义。
这一点,安宁深有体会。
儿时,她跟在有莘氏身侧,随她出席宫中侧妃的悼亡祭祀。虽然是大快人心的事,但她母后也一定要哭得柔肠寸断,感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