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适松软的大床上,周遭的景致,似曾相识。
这是她母后的寝殿,是九州最最奢侈的冷宫,她绝对不会认错——因为房中的布置、摆设,都丝毫未变,案几与窗台,也是一尘不染。
原先她只在小说中看到,痴情的男人直到妻子过世后多年,都不舍更换她的旧物。
那时,她时常觉得,这种睹物思人的方式,确实也算感人。
所以她也私下里搞些小动作,比如偷走他的绸带,比如留存他的发丝。
但是眼下,她突然发现,这样的怀念,真是愚蠢至极——人都死了,做戏给谁看?
母后活着的时候,知生老儿没事就找她吵架,当然,也可能是打架。因为她从门外,总能听到乒乒乓乓的碎裂声。
他有事没事,就知道给母后添堵。不是娶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女人,回家添枝散叶,就是千方百计想着,怎么扳倒外祖父,以便树立自己的威信。
最后,他儿子也生了一串串,把外祖父一家也灭族了,母后就跟着外祖父走了,再不留恋。
她此刻很想下床,去问问知生老儿,母后是怎么死的,他又为什么,要救自己。
她挪动了两下,发现身子已经没那么疼了,伤好了大半,衣衫也崭新,光洁,分外奢华。
她端详着手中那张人皮面具,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看来这张脸,还真的保了我一命呢。”
她暗自思忖,兀自笑着,看来那个人,还真的是将法阵破坏了呢。她的师父,从来都有通天彻地之能。
想到这些,她又皱了皱眉头。她记得,那人似乎受了很重的伤,他是怎么在护卫重重的牛贺皇宫中,全身而退的呢?
她想问问,他如今,伤都好了吗?
他现在,人在哪里?
她刚准备下床,几个宫女迅速而轻盈地围过来,恭恭敬敬地站定在侧。
在这种浓重的贵族文化的熏陶下,牛贺宫里随便拉出一个普通宫女,也胜过别国许多大家闺秀。
她们低着头,躬着身,安宁不说话,她们绝对不开口,她们甚至连喘气,都轻缓而匀称。
她没有搭理这些人,径自走出房门。
深秋是一个适合哀思的时节,牛贺的秋天,更是婉转而惆怅。
她站在园中,望着眼前的景致,秋声共寒色,还有瓦屋尖尖上的雨滴,一粒一粒,碎在地上。那微弱的声响,仿如生命的消逝,淡淡,漠漠,归于无声。
这人间,到了秋来,黄叶摇落,心事摇落,万物都摇落。
她抬手画了个灵符,招来两只青黑色大鸟。
许是重伤初愈,这灵符画得,难免有些偏差——一同被召唤来的,除了天罡与淳风,还有个男人。
那男人身材高挑,瘦长的骨架裹在宽大的轻裘里,显得极为风雅。
他的眼神忧郁,他的嘴角轻扬,他看上去,似笑非笑。
他站立如轻柳,喘息如长叹。
他的一举一动,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安宁虽不认识这个男人,但她知道,她一定是牛贺的大权贵。
因为,只有牛贺的权贵,才有这般风雅。只有权贵中的大权贵,才能走在她母后的寝宫,如入无人之境。
他那光洁的长发,惨白的面庞,周身的熏香,无不昭示着他的风雅。虽然安宁将这一套牛贺贵族的调调,统称为阴阳怪气,矫揉造作。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安宁面前,稳稳站定,过了一会儿,直到调整好呼吸,才不紧不慢地说道:“公主的大鸟,着实漂亮。”
“别动。”
安宁好心提醒,却还是慢了一步。他轻轻抬手,想要抚摸天罡那一身漂亮的青黑色羽毛。
天罡见状,两只红眼圆瞪,双翅一扇,将一道光束,直直劈向那人面门。
他略略向后退了两步,举止得体。然而正是因为他的举止得体,他后退的,还不够多。
他的衣物上,因此留下了一道丑陋的焦黑。
“说了让你别动。”
“我以为,你是在与鸟说话。”他的模样惆怅,配上那说话的腔调,看上去竟有些委屈。
安宁学着他的样子,潦草地行了个礼,不紧不慢地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
“在下长生。”
“噗,那不是长略大哥嘛。”安宁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想到长略那油腔滑调、吊儿郎当的样子,实在看不出,他与眼前这人,到底有哪几分相像,可以称之为兄弟。
长生见她一笑,只当她是嘲讽。
他是贱民之子,学了一套言语举止的调调,倒是混迹在牛贺贵族圈子里,毫无违和。
但也正因为他的老底,他须得付出百倍千倍的努力,才能触碰到,那些所谓的权贵们,轻而易举便能得到的东西。
其实,无论他再如何努力,如何伪装,总有人在关键时候,拿着他贱民之子的身份说事,给他难堪。
他微微皱着眉头,幽幽叹道:“有公主这般与救命恩人说话的吗?”
安宁闻言一愣,旋即了然。
她问道:“不知是怎么个救命法?”
“六年前,公主突染恶疾,宫中无人可以医治。无奈之下,知生皇只得对外宣称,公主病逝。”
安宁听着,点了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这与传闻,简直一模一样。
“然而,我于行军途中,带着公主便访世间名医。”他说得有模有样,“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公主此刻,可不就健健康康地,站在我的面前?”
“这样说来,咱俩的关系,应该极为亲近啊。”
她总结了一下,觉得理当如此。眼前这人,可是将她这个活死人带在身边,风里来雨里去的,走了六七年呢。
他略微颔首,算是点头。他点头的模样,可比安宁要文雅得多。
他说:“可不嘛,只要公主应一句,我立马就去跟知生皇提亲。”
“这倒不必。”她想了想,又问道,“知生老儿呢,他现在……人在何处?”
她想问“死了没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好歹知生老儿也救过她一命,做人不能太过忘恩负义。
“他被刺客重伤,正在宫中调养。”说这话时,他那忧郁的眼神,已掩饰不住极度的哀伤。
君王危难,他只恨不能以身犯险。
“那么刺客呢?”
“被关进三途法阵,灰飞烟灭了。”
安宁又忍不住点了点头,她觉得,长生说得极有道理,弑君犯上,确实该处以极刑。
她接着问道:“你们可有查出,是何人要谋害父皇?”
“是个琴师。”
“哦?”她努力睁大那双桃花木,努力配合着,显得震惊。
“她是个江洋大盗的后代,因当年知生皇捉拿贼人,她心中积怨,便扮作琴师,混进宫中,弑君犯上。”
她不再多言,转身就走。
这些搞政治的人,为什么能把好端端的一件事,生生拆成两桩,还拆得毫无关联?
你若说这两件事是假的,它又有些真,你若说它是真的,它又偏偏是假事。
无论真事假事,安宁从长生的话里话外听了出来,这两件事,跟玉采都全然没有关系。
要探听玉采的下落,她只能自力更生。
长生在她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
安宁想着,他俩既然都是同行五六七八年,那么亲近的关系了,那男子又为了她,天南海北的遍访名医,他既如此痴情,自己也便不能太过绝情。
她既不反对,也不搭理,只转个弯,进了书房。当然,身后还跟了个举止风雅的男子,轻裘缓带,步履翩跹。
宫人见状,各自心领神会,再不跟随。
两个人总比一群人好,她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
她找来绢布与笔,在案几前站定。
长生问:“可用磨墨?”
她嫣然一笑,似自言自语:“我是用丹青呢,还是写血书呢?”
她身段窈窕,模样魅惑。明明是妖妖道道,长生看着,却觉得是遇了仙人,足足愣了半晌。
她在他愣神之际,也暗自神伤了一刹——这个问题,玉采从来不会问。她若提笔,他必在旁伺候着,前提是,他有空。
待长生反应过来,开始着手磨墨。
他动作娴熟,得体,模样甚是好看。若有墨阳尺镇在案头,她几乎以为,面前这人,就是知生老儿。
看来长生这师父,找得还真是金贵。
她提笔写道:“吾师玉采,徒儿一击得手,大仇得报,静候佳音。”
她字迹原本潦草张狂,有些难辨,“大仇得报”这四个字,偏偏写得形体方正,笔画平直。
然而,她的仇人,是身边这位权贵,长生的主子。
长生在一旁看着,有些后悔,自己为何会招惹这样一位妖女——这封信的内容,他传也不是,不传也不是。
写毕,她怕长生不认字,又将绢布上那几个字,缓缓念了一遍。
她的声音婉转,情绪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她身体力行,亲自给长生示范,什么是阴阳怪气,什么是矫揉造作。她的所作所为,无疑是想告诉长生一个道理——人要懂得,知难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