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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暗灵常仪

    他没有转身,只等那人走至他面前。

    那人有着牛贺贵族那种特有的气质,举手投足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明明是男子,优雅中偏还夹杂着一丝阴柔。

    这是他们不同于其他国权贵的地方——他们优雅,就一定要优雅得有年代感。

    仿佛只有经历了岁月的积淀,这优雅,才能称之为真正的优雅。

    牛贺的贵族,普遍身材都略微瘦削,长发光洁,面上傅粉,周身熏香。

    好好一个男人,举止间非要装出一些些病态,这般的贵族,才是雍容得体。

    他们的眼神,永远忧郁,他们即使高兴,也要伴着愁容。

    当今的知生皇,便是这一众贵族中的典型,是众人争相模仿的对象。

    玉采看了他一眼,沉声道:“长生。”

    那人颔首笑道:“名满天下的司幽门玉采,竟然认得区区不才,在下甚感欣慰。”

    他不是贵族,他只是城北贱民,长老头的长子。

    他混迹权贵圈子,也把他们那一套调调,学得炉火纯青,信手拈来。

    他们牛贺贵族说话,都自带三分阴阳怪气。

    他说话不紧不慢,竟还和眼前这人,话起了家常。

    玉采终于知道,安宁平日里的妖妖道道,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

    果真不是天生,陋习从来都是一传十,十传百。

    玉采若不是心想,可能有求于他,此刻定会断然出手,将他打回贱民的原型。

    他声音低沉,缓缓说道:“你既在此地等本座,便莫要再兜圈子。”

    他心急如焚,长生却不紧不慢。

    他继续套着近乎:“不先了解彼此,我怎知宗主是否有诚意?”

    “本座劝你,最好适可而止。”

    玉采说罢,不再隐藏灵力。

    他将全身修为,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长生面前。

    长生突然感到压抑,在这种绝对的力量之下,他觉得透不过气来。

    面对如此强大的灵力,即使那人尚未出手,他也几乎站立不稳。

    然而,他仍是维持着贵族应有的模样,似笑非笑。

    他不疾不徐地说道:“要我打开三途阵可以……”

    “说条件。”玉采打断他,冷冷说道。

    “宗主是聪明人,”他在玉采的强压下,竟还有心思浅吟低唱,“法阵既然是我打开的,人自然不是宗主救的。”

    说话时,他不疾不徐地伸出手,对着玉采比了个“三”。

    “本座不说便是。”

    玉采这么一说,他权当应允。

    长生见状,接着说道:“法阵开启,不死不休。宗主此行之后,恐怕再不适合料理门中事务。”

    他这无疑是狮子大开口。

    没想到,玉采想也未想,忽地抬手,扔给他一个拳头大的什物,冷冷说道:“司幽门许你便是。”

    长生低头,端详手里那块黑色小圆盘,非石,非铁,非金,非玉,一面抛光,一面刻着几个古字。物件虽小,却似有百斤重,应是司幽门门主信物无疑。

    如此一来,他只当玉采是对安宁用情至深,为了救她,不惜将家底拱手相让。

    然而他却,并不满足。

    他看着玉采,摇了摇头。

    他摇头的幅度,都拿捏得从容优雅。

    他不紧不慢地说:“宗主此言差矣,有宗主在,偌大的司幽门,怎会听我差遣?”

    “三途阵后,世间再无玉采。”

    “宗主一诺千金,在下便当宗主这是答应了。”

    “开门。”

    如果长生早些认识安宁,她一定会好心提醒他,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男人,看似正经,实则一点信誉也没有。

    此言不可信,他说出的每一句话,你都要掂量着听。

    这个道理,长生不懂。

    其实,安宁也并不是,完完全全地了解玉采——他会在某一件事情上,脑子突然短路,变得格外的,讲信用。

    长生口中念起灵咒,语毕,毫无动静。

    周遭静寂。

    猝不及防地,眼前红光大盛。

    玉采默默闭上双眼。

    长生慢了一步,只觉双目刺痛。他忽地抬手,用手背遮住双眼。这般急促而狼狈的动作,哪还有一丝一毫,牛贺贵族的影子。

    幸好身边那人,双眼紧闭,幸好他,将不久于人世。

    长生轻合双眸,将垂下的手,调整成先前那雍容的姿态,不紧不慢地说道:“眼前的路,只能看宗主的造化了,长某恕不奉陪。”

    玉采没说话,他只闭着眼,飘入那血红血红的法阵,再不回头。

    红光黯淡,那道石门,顷刻间又恢复如常。

    长生睁开眼,望着那目所不能及的人影,手中掂量着那块百斤重的小圆盘,心事重重。

    玉采进到法阵,发现仍是睁不开眼。

    即使闭着双眼,他也能感到周身那一片血淋淋的鲜红。

    伴随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他觉得自己身陷沼泽,无法抽离。四周是滚烫的液体,那液体没有丝毫浮力,周遭似有无数尖刀,向他逼近。

    火海、血川与刀山相互交叠,扭曲,旋转,动荡,将他包裹,困在其中。

    他只有任凭着刺痛与灼伤,不断下坠。

    他开口喊了句:“安宁。”却发现,喉咙干涩灼痛,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他试探着催动灵力护体,然而,全然没有效果。他所释放的灵力,完完全全地被法阵吸收。

    如果仅仅是这样,那也还好。

    但是,不过片刻,他刚才发动的攻击,又尽数弹回自己身上。不仅如此,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承受了双倍的攻击——一则来自他自己,另一则,来自法阵。

    他的修为,从来只用来对付别人。如今还在自己身上,他突然觉得,当真不赖。

    祝请说,三途法阵,不死不休。除非,有人能从内部,将其破坏。

    他说,这世间如果尚有一人,能破了这法阵,那个人一定是,也只能是玉采。

    玉采感受着方才的攻击,似乎觉得,自己找到了破解之法。

    他忍着周身的剧痛,强行催动全部灵力。

    草木万物,一时在这血川火海之中,野蛮生长,无限蔓延。长速之快,如倾盆大雨,倒灌天际。

    纵使尖刀将藤蔓割断,它们也如跗骨之蛆,在断口处不断生长,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它们原是无本之木,所以不需雨露,阳光,甚至土壤。

    它们被灼伤,又在伤口处长出新的枝丫。

    枝丫变作藤条,藤条长成巨木。

    原本就压抑的三途法阵之内,此刻更是被硬塞进来的数万根巨木挤得,一丝气也透不过来。

    顷刻间,所有的尖刀、血水与烈火,竟似被万千藤条牵引,都向着一个方向行去。

    所有的攻击,都毫无偏差地,指向了玉采。

    电光火石之际,毫无征兆地,万物静止。

    他原本站在法阵中,静静等待迎面袭来的伤害,忽地感觉到异样,睁开双眼,只见在一片诡异的红绿纠缠中,似乎还飘着一团黑影。

    正在疯狂蔓延的草木,突然停止生长。

    迎面而来的尖刀,生生顿住。

    就连如毒蛇般迅捷的火苗,都一时静止。

    他看着眼前,水滴都停在半空。

    这场面,越发诡谲。

    黑影攒动,一个青年女子的声音,在黑影中冷冷响起:“吾乃暗灵常仪,念汝资质尚可,修行不易,前来送汝一条生路,汝当速速离去。”

    六灵无常形,原来这团黑影,就是暗灵常仪。

    凡人见了常仪上神,无不顶礼膜拜。然而,他只静静地站在原地,淡然答道:“救出安宁,本座便离开。”

    他说的理所当然,不容反驳。

    “愚蠢。”常仪冷语道,“凡人,你不知自己所救究竟何人,枉送性命。”

    “愿闻其详。”

    “天机不可泄漏也。”黑影靠近,寒气逼人。

    “聒噪至极。”

    玉采见状,只将手一挥,继续催动灵力。

    面前的血红与翠绿,顿时又如毒蛇猛虎,继续挺近。

    “灵法天问?”黑影看见他出手,竟似自问自答。她的语气中,充斥着惊疑。

    玉采并不搭理,他只专注于一件事,那便是,破坏法阵。

    常仪好似不死心,接着问道:“凡人,你从何处修得?”

    “收起你的好奇,从哪儿来,便滚回哪儿去。”

    眼下,他并不十分专注。他风一样地飘到黑影中,雷电般出击。

    黑影猝不及防,乱做两团。

    “再不滚,本座就喊盘古过来,给你收尸。”

    “不知好歹,狂妄至极。”常仪冷冷骂了一句,黑影散去。

    他再不用分神。

    火海、血川、刀山——所谓的三途,在万千藤蔓的牵引下,不得不改变方向。

    它们再不扭曲,再不交叠,只顺着藤蔓的方向,极不情愿地,统统向玉采身前袭来。

    一声巨响,过后是长久的,死寂。

    藤蔓枯萎,消失。

    尖刀碎裂,化成粉末,飘进火海。

    烈火越燃越淡,渐渐被血水湮灭。

    血水下降,褪去,不留一丝痕迹。

    哪有血川?

    哪有火海?

    哪有刀山?

    这分明,只是一座石室,一座长宽不过一里的,冰冷石室。

    他睁开眼,看着石室另一头,一个身影,躺在那里。那人衣衫褴褛,浑身斑驳,像是受了极重的伤。

    他迈开步子,却发现,脚步沉重。

    他突然明了,自己的灵力,全都交代在了这三途法阵中。

    他的飘飘荡荡,他的足印清浅,全没了。

    他只能忍着剧痛,一步一步,缓慢、艰难地,朝着尽头走去,朝着那人走去。

    刚才那一声巨响之后,安宁突然觉得,身子失重,再无在液体中飘荡的感觉。她以为那一声巨响,是自己被重重摔在地上的动静。

    她不再清醒,她觉得疼痛钻心,只想一觉睡过去,再不醒来。

    迷迷糊糊地,她听到了脚步声,极为沉重。

    她睁开双眼,却觉得眼前模糊得厉害。许是刚才连同着眼睛也受了重伤,什么都看不真切。

    恍惚中,她看着那一步一步靠近的身影,缓慢,艰难。

    那人衣衫褴褛,满脸、满身,都是血迹,深深浅浅的刀伤划痕不计其数,似从鬼界流窜而出的厉鬼。

    她看见那人慢慢俯下身,朝自己伸出手,忽然笑了起来。

    她想,不会真是来索命的吧。

    也罢,一条长路,两个人走,不会太孤单。

    她咬着牙,忍着疼,也朝着那人,抬起了手。

    虽然双目灼痛,她根本看不清来人。但是,她深深地知道,无论是九州,还是地府,这般不怕疼、不怕死的家伙,她只认识一个。

    她听到那人开口,声音低沉,轻柔。

    他握住她的手,缓缓说道:“安宁,我来了。”

    他的手心灼烫,炙热。

    她闻言一笑,心中柔软,旋即昏死过去。

    这一生,就这样吧。

    睡梦中,她觉得自己又到了那人怀里,他的胸膛滚烫,他的呼吸急促。

    一个简单熟稔的动作,他却做得极其缓慢,极其艰难。

    他抬手,在她脸上摩挲了好一阵子,才颤颤巍巍地,揭下那张人皮面具。

    他又颤抖着,将面具放在她手里。

    他缓缓凑近她耳边,似用尽余生最后一点气力,轻声说道:“这张脸,或许能保你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