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兄弟终将反目,那么,在这场兄弟阋墙的战争开始前,在他们尚未殃及家国之时,也就是此时此刻,他必先除去一个。
他闪电般地,飘至公子琰面前。他扬手一掌,掌风迅疾,直直向劈向公子琰胸口。
公子琰灵力低微,他自知躲不过,所以没有躲。他不仅没有躲,而且连动,都未曾挪动半步。他甚至,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燧皇在掌锋接近他胸口两寸之处,突然顿住。
他亲自试探,发现公子琰真如世人所说,表面所见一般,灵力低微。他甚至,都觉察不出危险,所以躲都不多。
哪个帝王,喜欢身边有刺头?哪个老子,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龙成凤?
燧皇既欣慰,又失落。
他欣慰的是,太子无需再对公子琰多虑。然而他也失落,自己的儿子,怎地颓然成了这样。
他百年之后,归于尘土,若是太子迫害公子琰,他这可怜的孩儿,还能自保吗?
即使他远远地躲在周饶,那恐怕,也不是长久之计吧。
人总是无端地,习惯性地,同情弱者。
燧皇心痛道:“你的本事呢?”
“还没到用来对付父皇的时候。”
“你现在这样子,直比给孤两刀子还让孤心痛。”
“父皇不妨捅自己两刀,看看哪样疼。”公子琰笑道,“哦,对了,最好捡紧要的地方捅。”
“逆子!你以为你伤的是孤,你又何尝没伤害你母妃?你以为她看到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心痛吗?”
“疼也比死了好。”他说得淡然,表情淡然,语气淡然,动作嘛,自然是更加淡然。
“你终究还是恨孤。”
“同样的话,多说无益。父皇保重,儿臣告辞。”
这是公子琰对燧皇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罢,他翩然离去。
他步履洒脱,如柳拂风。
他出门的时候,嘴里还哼着小曲,曲调轻快,他唱的是:“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
燧皇看着他的背影,一个趔趄。
宫人险险将他扶住,他眼中的老态,再也无处藏匿。
“胜神今时不同往日,但孤怎么站得越高,越觉得孤单呢。”他喃喃低语,“如今,怎么连能说上几句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了呢。”
他声音越来越低,以致于到后来,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殿外正春风,大殿之内,只余一声,长叹。
话说中容出征那天,安宁真的没有去送。
盈民楼自中容来过之后,生意更加好,客人更加多。
她要修行,要赚钱,时不时还要飘去宫里看看半半,所以,她是真的,没有时间去送太子远行。
她要报仇,所以勤奋修行理所当然;
她是半半的干娘,所以去看小丫头理所当然;
至于她为什么需要那么多钱,安宁说:“我回牛贺报仇,总得准备些路上所需的盘缠吧。”
这样说,似乎也有些道理。
安宁自觉修行不易,日夜里更加勤学苦练。她每日将自己安排得满满当当,空不出心思,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但是近日,她却发现自己越发奇怪了。
夏日炎炎。
周饶的夏天,热气中掺杂着许多水气,更加容易让人觉得闷热。
这样的天气,让人浑身都跟着粘腻,恨不得一天什么事都不做,就泡在河里。
安宁不行,因为她没空。
身为女子,赤膊也多少有些不雅。所以她唯一的降温方式,便是睡觉不盖被子。
她本以为自己睡姿洒脱,清晨起来,发现身上竟盖着一席薄被。
她觉得,定是自己累糊涂了吧,夜里盖没盖被子,都记不清了。
第二夜,原景重现。
第三夜,安宁将被子锁在柜中,心想这下断不会出错了,安心睡去。
早晨起来,发现身上仍有被子。
第四夜,安宁决定不睡了。她定要,会会那位贼人。
然而,当天夜里,贼人没有来,天罡、淳风却来了。
天罡扔下一封信,领着淳风,扭头就飞走。
安宁将信打开一看,惊得半天都没合上嘴。
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看。
确实没错,那是封请柬——长略要成亲了,媳妇是姜鲁育,就在两天之后。
这二人,究竟是何时勾搭到一块去的?
变天了变天了,安宁想着,将柜子打开, 自觉盖上被子,睡觉。
连长老二这样的人间逍遥客都要成亲了,这夏夜,只不准说变就变,忽地来场大雨。
安宁盖上被子,果然一夜好梦。
梦里,有人侧坐于她榻边,无声无息。
那人眸色温润,声音低沉,他伏在她耳旁,轻声说道:“安宁,我回来了。”
她“嗯”了一身,侧身背对着那人,沉沉睡去。
清早一觉醒来,才发现,身边哪有什么人,原是自己做梦了。
两日后,安宁虽心疼自己辛苦赚的盘缠转眼变成了份子钱,但想到混江湖要讲义气,还是开开心心地,参加长老二的婚宴去了。
司幽门出土豪,土豪出手就是阔绰。
玉采在周饶的将军府旁边,送了长略一套好大的宅子。
具体有多大的呢?听丈量的小师傅说,不多不少,刚好比姜彰的将军府大了一亩地。
长略这人,自带一股油腻油腻的仙气,婚宴却是搞得,无与伦比的俗气。
这哪里像是统帅嫁嫡女,分明就是物料仪仗高了几个规格,把乡下迎亲那一套套都给搬了出来。
乡土气息,扑面而来。
长老二平日里人缘好,婚宴来了许多人。
他将自己的双亲也从牛贺接了过来。长老头与长老太二人,穿上锦衣,那简直就是挑着金扁担的樵夫,气质什么的,自行联想。
他二人与姜彰夫妻坐在主座上,高下立见。
姜彰全程黑着一张脸,不说也不笑。
贱民出身?经商?此生发誓,不走仕途?
当初姜彰听说鲁育要嫁给这样一个人时,无论她怎样往长略脸上贴金子,他就是不同意。
后来鲁育一气之下,告诉姜彰自己怀了长略的孩子,姜彰这才没了脾气,默然应允。
再后来他看到,鲁育仍是上蹿下跳,比猴子还灵敏,才猛然惊觉,她哪有什么身孕,分明全是套路。
不管怎么说,闺女嫁得心上人,虽然面子上是没了光彩,姜彰心里还是说不出的高兴。
长略的婚礼,长生没有来。
他写信过来,说牛贺围住瞻部的边境,久攻不下。战况焦灼之际,瞻部居然冒出来个什么太子,偷袭他们后方。他要亲率大军,去收拾收拾那小子。
长略一边看信,一边用余光瞄着长思,装出一副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长思问道:“大哥写了什么?”
“他说,半半笨,那完全是随了娘。”
“成你的亲去。”长思嗔怪,从云霞手中接过半半,不再理他。
司幽门的人,该来的都来了,就连此前无故失踪的玉采,此刻也来了。
他长得不好看,穿红衣服却很好看。
安宁隔着人群望着,觉得师父成亲时,若也是这一身打扮,那便再好不过。
玉采看到她,目光一路追随,再不回避。
她却很自觉,站到长思那一边,作为鲁育的宾客,参加这场婚宴。
两人的立场,一目了然。
吉时已到。
鲁育戴着红盖头,长略接过她的手,牵着她往前走。
一般来说,重要人物拜天地时,总会冒出各种各样的奇人,搅得婚宴不顺畅。长略呢,偏偏就是这么个重要人物。
天地高堂都拜过了,说好的“夫妻对拜”呢?
“夫妻对拜!”司仪高声喊道。
长略与鲁育,对面而立。
长略很难得,不再笑得油腻。安宁心想,原来他不吊儿郎当的时候,也是男色可餐呀。
鲁育的神色掩在盖头下,但她动作轻盈。动作有多轻盈,心情就有多爽朗。
二人正要对拜,厅外哀乐响起。
只见三十六个人,并作两排,端着个轿子,款款而来。
来人均是一身白衣。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砸场子。
轿子落地,哀乐停下。一窈窕女子,缓缓掀起帷幕,悠悠走了出来。
她也是一身素缟。
纵是这一袭白衣,她也穿得风姿绰约,只因她,长着一张倾国倾城的脸。
炎炎夏日,她却冷得像二月的寒冰。
姜彰见状,皱了皱眉。
“来者何人?”
女子欠身,冷冷答道:“回禀将军,小女子乃流风回雪阁,君若。”
流风回雪阁的台柱子,女姬君若,传闻中的卖艺不卖身。安宁没记错的话,自己应该曾向玉采推荐过此人。
安宁迎视对面的目光,好像在问玉采:“是不是你干的?”
他望着安宁,做了个交杯的动作。
脸皮真厚!
安宁侧头,不再看他。
当她看到长略那尴尬的面色时,顿时领悟了什么。
女姬君若,卖艺不卖身。安宁此前听闻,只要客人价位高,便也能一亲芳泽。眼下来看,不管价位高或低,只要那人是长略,都可以。
对于君若来说,长略可能是个特例;可是对于长略来说,君若却是他逍遥人间,睡过的众多女人中间的一个。
安宁敢打赌,她若不自报家门,长略连她是谁,可能都记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