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公子琰照例在酒肆,喝酒。
他说,所谓醉死温柔乡,须得先过温柔乡,方能一醉解千愁。
所以,当那少年闯入时,他正在一酒肆雅座之内,自斟自饮。
他华服凌乱,青丝散漫,双目迷离,一副醉态。
那无端闯入的少年,却好像不在他的狐朋狗友之列。
少年发色棕黑,眸色棕黑,看上去,竟像是异邦之人。
来人即是客,公子琰将桌上一个倒置的酒盏翻转过来,替他满上。
少年眼神执拗,既不坐下,也不喝酒。
他开口说道:“在下温雅。”
“我知道。”
“在下此来,有事相求。”
“先喝酒。”
温雅没有喝酒,他单膝跪地,抱拳说道:“我乃妙音国皇族。妙音被灭后,公子珥以我妙音皇族二百余人性命相要,令我……令我屈身于他。在下此来,恳请公子,救我族人。”
人间有四大国,曰:俱芦、牛贺、赡部、胜神,另有八小国围绕在侧。
妙音正是其中之一。
妙音被胜神灭国后,先是太子琭见温雅的长姐温文美貌,欲欺凌之。温文不从,太子琭霸王硬上弓,温雅闯入,拔剑相阻。
太子琭侍从闻声进屋,捉拿温文温雅姐弟二人。
公子珥路过,将二人救下。
谁料公子珥手段卑劣,竟将妙音皇族所剩的二百余人,尽数囚禁于城南一小馆中。公子珥让温雅自己选,要么委身于他,要么与这二百余人共赴黄泉。
照现在这番情形看来,温雅应是选了前者。
说白了,他如今,还是公子珥的人。
这烫手的山芋,确实惊吓到了公子琰这么个浪荡子。
他瞥了眼温雅,缓缓说道:“你们这些个打打杀杀,我最不在行。你这回,可能真的是找错人了。”
“公子的灵性,原本与四皇子相差无几。”温雅起身,继续说道,“寻常人修行,穷尽此生,修得的灵力最多不过灵性的十分之一。”
公子琰只当没听到,继续喝酒。
“而你则不一样。虽然你隐藏了灵力,但是那对我来说没用。我偏有这样的天赋,看得出,其实你的灵力,已经等同于灵性。”
温雅自觉抓住公子琰软肋,在他对面坐下,说道:“所以,你在修为方面,无法再有精进。”
“所以呢?”
公子琰指了指桌上那杯酒,示意他喝掉。
温雅仍是不喝,他倔强说道:“我相信,会有很多人对这个消息感兴趣。”
公子琰静静注视着他,停顿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问道:“你在我四哥手下,能过几招?”
“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九十三招。”
九州灵力榜,公子珥排在第四位,是世间少见的高手。温雅能在他手下过近二百招,小小年纪,的确不容小觑。
公子琰轻笑。
他形态放浪,温雅实在不知,这句话到底有什么可笑。
公子琰又喝了一杯酒,突然拿出一根细长的藤条,他连温雅身子都没碰到,便将对方的脖颈缠住。
不知他用了什么妖法,只将那藤条越缠越紧,温雅像被人下了禁制般,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
他的脸越涨越红,呼吸渐渐急促,眼见着将要窒息,却死死盯住公子琰,拒不求饶。
公子琰突然觉得,少年这股狠劲,也是蛮有意思的,松了手,将他放下来。
温雅没看到他将藤条收在何处,只觉得那武器凭空消失了。
公子琰沉声,缓缓说道:“求人,便该有个求人的样子。你若是再威胁我,我便像……”
他侧目,想了一会儿措辞,声音阳刚中略带一点细腻,继续说道:“我便像捏死耗子一样……”
他又特意停顿了一下,凑到温雅耳边说道:“弄死你。”
温雅跪下,心服口服,朗声说道:“请公子救我族人,温某愿归顺公子,日后公子征战天下,温某愿为阵前一小卒。”
公子琰没说话,他看了看那盏酒。
温雅喝下。
他又倒了一杯,温雅又喝下。
他还欲再倒,温雅抢过酒坛,一饮而尽。
他起身离开,温雅在雅座之内,一个人吐得死去活来。
这酒,未免也太烈了些吧。
人是醉死过去,心却活了过来。
飞鸟栖良木,骁将择明主,一壶酒,便是这乱世的佐证。
没过几日,日奂城南的那座小馆,突然起了场大火,馆中二百余人,无一生还。一座小馆,只余遍地焦尸。
温雅找到公子珥,先发制人。
他向公子珥请辞道:“既然你并未守约,护我族人周全,那我只得告辞,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公子珥说:“我派人去查,事情定会水落石出,到时我给你个交代。”
“生时未守约,人都死了,纵是查出来,又有什么意趣?”温雅断然回绝。
公子珥望着他决然远去的背影,黯然神伤。
他断然不会相信,温雅会狠觉至此,将族人烧死,求得一人自由。如果他真狠得下心来,当初也不会被自己要挟,行出那些,苟且之事。
事实上,那把火,的确不是温雅放的。
妙音的皇族,如今已各奔东西。
至于那二百多具焦尸是从哪儿来的,无论温雅怎么问,公子琰也只当没听到。
燧皇命人将公子琰绑来见自己,却没人敢真正地将他五花大绑,只将他,恭恭敬敬地请了回来。
公子琰一身华服,悠然立于大殿之上。
他应是宿醉未醒,眼神涣散,根本没抬头去看那高台之上的燧皇,那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他端端站在那里,皎如玉树,不加藻饰而气质自然。他像松柏般挺拔,像春风般温润。他的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自然而优雅。
他不突兀,不造作,他立于哪里,哪里就是风景。
老人目色黯淡,见了他,一肚子的火,竟是生生吞了回去。
他长得不像自己,也不像他娘,更不他那锋芒毕露的二哥。他英伟,挺拔,一身男子气。他眉眼含笑,自带风流。
他就算站在你面前,你却觉得像与他隔着日月星辰、长空碧海般遥远。
或许只在自己面前,这孩子才这般疏离吧。
燧皇叹气:“老六啊,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长进?”
他却好似听不明白,心不在焉地反问:“长进有什么好?能长俸禄吗?”
燧皇气结,怒道:“孽障,给孤滚回周饶呆着去!”
他本想与公子琰说说话,谈谈心,看看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这般消沉。然而,公子琰却像是诚心要给他找不痛快。
公子琰拱手领旨,缓缓说道:“儿臣谢过父皇,即刻启程。”
“你!”燧皇见他这般,面上逆来顺受,只觉得看了实在是心中难受。本想将他打发得远远的,或者等他开口低个气,求个饶,就将他留在身边,再不贬斥。然而公子琰偏不。
父子间的对峙,终于还是老人先低头。
燧皇说:“老六啊,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孤这些孩儿里,属你小时候天分最高,读书修行,无人能与你比肩。寻常人要学一年的东西,你时常三两日就完成了……但你也最顽皮的一个。”
他在高台上,远远看着公子琰,眼眶湿润,他接着说道:“你还记得吗?有一日孤上朝,你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在孤背上写着‘统统跪下,不得置喙’,更可笑的是,你竟然还是模仿的孤的笔迹。”
燧皇说着说着,突然笑了起来。他一笑,脸上的皱纹更加狰狞。
他说着,公子琰已经对着大殿两侧的柱子,比起了手影,显然无心在听。
他自顾自地说道:“你这招,简直绝了,孤虽也觉察出不对,却无人敢应对。第二天上朝,孤看众臣还跪在大殿,这才发现。你呀,那时候太过顽皮,现在又……”
“这些伎俩,儿臣常用来哄窑子里的女人,她们因此常给儿臣多些优惠。”公子琰半仰着头,眼睛盯着柱子,手上仍玩着各式花样,嘴上说道,“父皇如果喜欢,儿臣到了周饶,抽空再多写几个字,遣人送与父皇。”
他说得客气,却分明是将燧皇与妓女相提并论。
老人叹了口气,黯然问道:“你是不是仍在恨孤,没能保住你二哥?”
“儿臣不敢。”公子琰停顿了一下,不再玩手影。他转头注视着燧皇,看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这句问话十分好笑,竟不自觉地,轻声笑了起来。
燧皇又叹气:“孤是你父皇,孤生你养你,和你母妃一样盼着你长大成人。孤纵是再怎么有错,终究还是你爹啊。”
“没什么事的话,儿臣便先告退了。”
公子琰不再与他多说,转身要走。
燧皇霍然起身。
他眼光深邃,似有杀气。此刻的他,看上去不再是个油尽灯枯的老人,他是九州灵力榜上,排在第三位的高手。
他是一代帝王,一代枭雄,一个容不下异己的,绝顶高手。
他对儿子,已是十二分的耐心,却仍是换不来他的原谅。
公子琰憎恶他,憎恶他的兄长们,这终将酿成大祸。
胜神的太子只能有一人,胜神的大统只能由太子一人继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