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内有阶梯,可以顺着走下去。
室内四壁涂有上等明珠打磨成的细碎粉末,彻夜通亮。
安宁转悠了一圈,发现室内只有密宗寥寥数卷,更多的,则是地图。
不知谁这么有闲心,画了这么多地图。小到宫廷别苑,街头巷尾;大到城防建造,河川山脉,极尽细致。安宁此前见过类似的地图,是在外祖父军营的沙盘之上,演武之用。
安宁展开其中一幅地图,画的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牛贺皇宫,每一栋宫宇,每一座园子,每一条路径,甚至宫人私会的犄角旮旯,都无一遗漏。
谈到作画,安宁很难不想到公子琰这个人,难怪他与长略看起来关系匪浅,司幽门到底是出了多少金银珠玉,让他作出这些画来的?
至于那些密宗,按国别、权位、人名排列,竟无一例外,都是九州十二国权贵的秘辛。
换句话说,掌握了这些密宗,等同于掌握了九州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的,软肋。
安宁不寒而栗,心中起疑:她的师父,那个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毫无破绽的人,到底是谁?这胃口,也太大了吧。
好在玉采不在门中,若是他知道自己洞察了石室之谜,可否还会与自己打着哈哈,师徒相称?
为了自己这条小命,为了好心带自己前来的子车腾,安宁得出一条结论:此地不宜久留。
她以最轻的动作,最快的速度翻阅,一心想赶在玉采回来之前,速速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留下蛛丝马迹。但是,玉采去了哪里,何时回来,她都不得而知。
室中日月混沌,不知昼夜,安宁自小到大,第一次真真切切地体会到了,知道太多,也并不是什么好事。
然而,那一卷卷密宗,却像是诚心与安宁过不去,应有尽有,独独缺了一些尤为重要的人,譬如安宁,譬如玉采,譬如公子瑱,譬如公子琰。尤其是关于她母后有莘昭柔的那一卷,竟然是被人,拿刀生生涂掉的。
这也太草率了吧!能做出这么无聊的事情的,除了长略,安宁再想不出其他人。定是玉采授意他:毁了吧。至于怎么个毁尸灭迹法,玉采并未多言,所以,就是安宁眼前看到的这样,用刀涂掉。
难怪子车腾这么好心,安宁苦笑,决定这就出门,另做打算。
所以,安宁前前后后,在石室中呆了三个昼夜。
凑巧的是,玉采第五日才出现,一如既往,先往安宁的住所走去。
然而并不凑巧,玉采未见到安宁,只是见到苑中洒扫得异常干净,花草摆放得尤为得体。
这丫头,难不成转性子了?这句话从肚子里转悠到玉采嘴里,就成了:“安宁呢?”
“前几日跟着子车将军,去……去……”一个丫鬟胆子大,然而也只是比一般仆从大了一点点,所以话只说了半句,剩下的半句,留给玉采去猜。
“去石室了。”话是玉采说的,不是问的,显然早已猜到七八分。
只见答话那丫鬟,头是越埋越低,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
玉采也不管她,转身离去。一路上听闻身后窃窃私语:
“宗主这便走了?”
“刚回来就走,安宁姑娘如果知晓,只怕要伤心了。”
“那日之后,宗主再未来过。”
“谁让那小丫头玩得那么过火,袍子都扔出来了。”
“也对,新鲜劲过了,来了也就打个照面。”
……
玉采只觉耳根嘈杂,懒得理会,径自回房去了。
回房也不清净。
只见那日从乱坟岗回来的路上,自己披在安宁身上的袍子,被洗得干干净净,叠得仔仔细细,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落塌之处。
“纯钧。”玉采唤来贴身仆从,询问来由。
纯钧只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玉采,从起初安宁与长略相好,玉采横刀夺爱,到安宁扔袍子,而后演变为二人共寝,再到安宁失宠,到如今子车腾插入,玉采安宁双双情变……
玉采闭目,低声说道:“你们这些幺蛾子,都给本座收敛收敛。”
话说安宁从九尺高台跳下来时,只觉头昏眼花,半缘饥饿半缘困,就想回房好好睡上一觉,其他的,来日再做打算。
这时被人找,任谁也会不耐烦,何况来人是安宁避之唯恐不及的中容。
时间一天天过去,派出去的细作却迟迟没有回应,中容终于坐不住,打算亲访司幽门。这回的理由是,司幽门收留了他那未过门的妻子,感激不尽,特来拜会。
中容本来盘算着,玉采倘若不让他进,他就硬闯,反正听说玉采修为不深,灵力尚浅,定然不是他对手。然而,当中容到了司幽门,却发现玉采不在门中。
告知来意,只见门人沉思片刻,便大大方方,请中容上座了。语气之客套,待遇之优厚,与上次截然不同。
中容见了安宁,喜出望外,丝毫未见安宁睡眼惺忪,精神不济。
“安宁,这些日子,我思前想后,终于想通了。”中容说道,“想你母后一族惨死,定有隐情,你不愿说,我便不问。但你心中,定然是记恨害死他们的奸人的。你若要报仇,我帮你。”
“以你们的实力,离报仇还差得太远。”
“谁说的?牛贺历来国强君弱,固步自封,权臣结党,贵戚专政,你父皇不过是被架空的壳子,纵使有心,以一人之力,也是难以扭转乾坤。我瞻部则不同。瞻部国富民安,君臣同德,国人勇猛强记,如今与胜神联合,不需数年,荡平牛贺,再灭胜神,九州一统,指日可待。”
“你的天下,与我何干?”
“怎么没关系?”中容上前,柔声道,“那是我们的天下。”这是一国储君能留给他心爱女子的,最甜蜜的承诺了吧。
然而这承诺在安宁看来,却成了负担。
安宁摇了摇头,说道:“中容,我这个人,很怕欠债,你若帮了我,我不知该如何报答。”
“你只需嫁给我。纵然现在无法许你名分,等我日后继承大统,必让你宠冠后宫,过上比在牛贺时还要好上百倍千倍的日子。”中容说得信誓旦旦,但凡他想得到的,绝不以任何人、任何意志而转移。
“这么久远的事,不妨以后再说。这些日子我很累,只想好好歇歇。天色不早了,你也早些回宫,别让你母后伤了心。”
“安宁,你生下来就注定是我的人,就算你藏了姓名,换了身份,也终究还是要与我纠缠在一起。”毕竟是少年心性,不知天高地厚。
彼时,无论中容,还是安宁,对命中注定一说都是将信将疑。然而,此后数十年,命运的捉弄,两人的业障,回想起来,的的确确是应了中容当日这么一句,一语成谶。
安宁未再多辩解,只将中容送至门口,叮嘱他仔细准备与长思的大婚。中容原也没打算娶那长思过门,任安宁絮絮叨叨,也是心里想着其他,左耳进右耳出。
两人到了门口,中容突然问道:“安宁,你是不是心有所属了?”
安宁噗嗤一笑,摇头答道:“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眼下是确确实实没有心思想儿女之事。”
中容大悦,趁安宁不注意,在她唇上轻啄一口,猝不及防,只觉得唇齿留香,心旷神怡。而后翻身上马,手中龙藻鞭一挥,意气风发,扬声道:“安宁,你且将心收着,我过几日再来取。”
鲜衣怒马,春风得意,蹄声轻急。
这种事,安宁此前哪里经历过,一面羞羞臊臊,一面懵懵懂懂,不知所以然地,愣在原地。
待反应过来,她又歪头想了半晌,决定回屋先睡一觉再说。
安宁与中容说的,的的确确是大实话。她眼下有事情,还是大事情要做。
安宁起初也不确定,关于自己的身世能在司幽门的卷宗里翻到,但是这又是藏又是毁的,也实在太过欲盖弥彰。于是她便猜测,玉采伙同长略越是瞒着她,这事情就越是与自己有关联。
如果连石室都没有这些密宗,那这世间,恐怕只有一个地方可能能找到了。
安宁知道,玉采有一对长约二尺的青蓝色大鸟,一只红眼蓝喙,一只黄眼青喙,长略说,那是青鸟,世间只此一对。青鸟本是须弥山上的圣物,不知玉采怎么弄来的,当作宠物养着。听闻青鸟神通广大,九州之内,没有它们找不到的人,传递不到的消息。
安宁曾打趣道:“那不就是加强版的飞鸽吗?”
长略调笑:“青鸟可比飞鸽厉害多了,它们俩加起来能和你腾叔打个平手。”
“那一只呢?”
“青鸟同生同死,从不单独应战。”能与子车腾打成平手的青鸟,竟然会被玉采当信使差遣,这也是安宁从来不敢惹玉采的一个原因。
青鸟大概每隔半个月就会飞来门中,听说是来给玉采送消息的。大概司幽门生意遍布九州十二国,这一对青鸟也是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