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龙?”
听到此名,明月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四个字。
“白马非马!”
庐陵君见长安君也知道白马非马,便说道:“不错,白马非马,这正是公孙龙这些名家辩士所持之论。”
春秋时的孔子有一句著名的话:“名不正则言不顺。”他主张“正名以正政”。然而在春秋战国时期,礼崩乐坏,权柄下移,现实中“名”与“实”严重脱节。比如士大夫在宴请宾客时使用和天子同样的规格,卿大夫僭越夺权,窃取国家,黑反为白,浊反为清,这样的社会现状令当时的许多有识之士忧心忡忡。
针对这种名实不符的现象,就出现专门研究“名实”问题的学派——名家。
庐陵君对他老师孔穿的这些敌人倒是很了解:“郑国的名家邓析时,尚且还专注于刑名之辩。可到了近世的惠施、儿说等人,就偏离了正名以正政的初衷,开始注重于形名的诡辩了……”
庄子的好朋友,宋人惠施可以说是将名家带偏的先河人物,他不但跟庄子争论过“子非鱼,安知鱼之乐”的辩论,更提出了“天与地卑,山与泽平”等十个让普通人看上去匪夷所思的命题。
惠施的弟子儿说,更是进入稷下学宫,他在惠施的基础上,提出了“白马非马”的议题,稷下辩者们谁也说不过他。
然后,名家的衣钵便传到公孙龙手里了。
见长安君有兴趣,庐陵君便说道:“这公孙龙乃是邯郸士人,入临淄稷下学宫拜儿说为师,继续钻研白马非马等议题,他也和墨家有交集,主张天下列国效仿春秋时的晋楚,进行偃兵,消弭战争。二十年前,他去燕国游说过燕昭王,以循实则名的方法,猜透了燕昭王虽然答应休兵,但会继续攻齐的真实用心,使得燕昭王无言以对。”
“于是公孙龙名声大噪,回到赵国后被平原君招募,出资赞助他办学和著书立说,他这才成了平原君的座上贵宾。”
明月了然,除了收纳智谋之士和游侠儿外,那些九流十家的大学者也是封君倾力招募的对象。因为这些学者在列国间周游辩论,收徒立书,有很大的影响,作为金主,封君也能借助他们宣传自己。
而对于家境并不富裕的学者而言,只靠着弟子们的束脩,没办法支撑他们在列国间行走的巨额花销。两百多年前,孔子那种穷游式的行走,太过于辛苦,如今的九流十家学者,谁不是带着数十上百门徒,拉着几车几十车竹简招摇过市,享受驿站接待,住最好的逆旅?
所以,他们就与王侯封君达成了学术与权势的结合,不但可以得到资助,更能在列国间横着走,不怕关隘阻拦,若能像孔穿那样收一两个公子做弟子,那更是能宣扬自己的名声。与人方便与己方便,岂不美哉?
一边朝着大堂走去,庐陵君一边对明月说道:“先王十六年(前283年),秦国与赵国盟会缔约,立下了盟誓,秦之所欲为,赵助之;赵之所欲为,秦助之。两国答应相互援助。不久,秦兴兵攻魏,赵欲救魏。秦王使人责备先王不遵守盟约,先王将此事告知平原君,平原君又询问公孙龙。”
明月道:“公孙龙怎么说?”
“公孙龙的建议是,赵也可以派遣使者去责备秦王说,赵国想援救魏国,秦国却攻打魏国,是秦国首先违背了盟约。”
明月摇了摇头:“又是混淆先后顺序的名辩之术。”
庐陵君笑道:“可不是,但也说得过去。于是先王和平原君大喜,就让公孙龙作为使者去秦国走一趟,正是这一次入秦,让公孙龙的辩士之名传遍天下。”
原来,当时赵国太原一带有流行马疾,导致许多马匹死亡。秦人对此十分警觉,为了严防这种瘟疫传入秦国,就在函谷关口贴出告示:凡赵马不得入关。
作为赵国的使者,公孙龙骑着一匹白马来到函谷关前。秦国关吏说:“你人可入关,但马不能入关。”公孙龙辩道:“白马非马,怎么不可以过关?”关吏说:“白马是马。”公孙龙反问:“我公孙龙是龙吗?”关吏愣了愣,但仍坚持说:“按规定不管是白马、黑马,只要是赵国的马,都不能入关。”
公孙龙于是娓娓道来,开始使出他离坚白的拿手本事,分解起“白马”这个概念来,一阵复杂的分析后,得出了“白马非马”的结论。秦国那老实巴交的关吏越听越茫然,被公孙龙这一通高谈阔论搅得晕头转向,如坠云里雾中,不知该如何对答,无奈只好让公孙龙和白马都过关去了。
“从此以后,公孙龙便以‘白马非马’闻名诸侯了,墨家曾经对此说加以驳辩,但终究说不过这些巧嘴滑舌的名家辩士。”
他叹了口气:“此番我的夫子与公孙龙辩难,只怕也很难取胜,他虽然工于典籍,但对于巧辩之术,不甚擅长。”
明月奇了:“那他为何还要来找公孙龙讨教?”
“夫子性格耿拗,被人所激,认为公孙龙的名辩之术,是小辨而毁大道,为了天下大道,他必须以堂堂正正的儒术,逼迫公孙龙放弃白马非马之邪说。”
“这……”
明月顿时无言,什么耿拗,这明明是迂腐好吧……那孔穿是故意来给公孙龙送名望的么?
……
门客在辩论里获胜,也是主人扬名立威的途径,所以平原君这次才大操大办,邀请了邯郸城里许多有头有脸的人物来府邸内,观看公孙龙与孔穿的驳辩。
在了解了公孙龙和他的“白马非马”之说后,在平原君的邀约下,明月便与庐陵君也进了堂屋。
入内后,定睛看去,见这堂屋颇大,面积深广,两列朱红色的圆柱撑起了屋顶,中间空出,柱间相对摆了二十来个漆案,漆案上有些浆水和蔬果,美酒和大鱼大肉倒是没有,看来平原君对于先王丧期内公然宴饮还是比较忌惮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炫富,明月发现,堂内的角角落落以及柱旁案侧都摆设有青铜灯具,它们造型各异,或为铜雀行灯,或为类似“长信宫灯”的女俑跪捧灯盘,或为鱼燕口叼铜灯盏,不一而足。那些灯盏、灯盘里点燃了烛火,烛光彤彤,照亮了大堂,而美婢垂首侍奉于侧,捧着香炉,散发出淡淡的香气,想必里面装着的也是来自楚国的名贵香料吧。
他们进时,堂上已经有许多人安坐,见到主人平原君携两位公子入内,纷纷站起朝他们施礼。
“二三子都坐下,不必客气。”
平原君大大咧咧地让他们各安其位,他自己径直走到最顶端的主位上,长安君和庐陵君的地位仅次于他,便坐在他下首右侧,座位紧邻。
明月一番推让,才让庐陵君坐到自己上首。他掀开宽大的深衣就坐后,看到对面有一位窄袖袍服的中年文士,留着三叉须,正在打量自己,神情似笑非笑。
“此乃平原君的首席谋臣,冯忌……”
庐陵君知道长安君外出宫廷的机会不多,加上他一直强调说大病一场后许多事忘了,便善意地提示他一下。看得出来,庐陵君也是平原君府邸的常客,与冯忌的关系不错。
就在这时,平原君用洁白的象牙筷箸敲了敲面前的金钮,叮叮当当,堂内立刻安静下来,众人坐待主人发话。
“王兄丧期未过,我心哀伤……故而今日无酒,亦无舞乐,还望二三子勿要见怪,勿要嫌赵胜吝啬。”
平原君的胖脸做出一副难过的模样,唉声叹气,堂下众人也不得不陪他一起擦眼泪。
他哀叹了一会,又笑道:“然而贤人的妙言更胜佳肴,今日,孔子之叶,鲁国的子高先生来邯郸做客,想与名家翘楚,我赵胜的门客公孙先生讨教一番,有请两位先生!”
众人翘首以盼,却见从堂后的屏风内一左一右,分别走出两人,一人四旬左右,穿着齐鲁式样的夸张儒服,戴高高的章甫之冠,步态有模有样。
这便是孔穿,孔子的六世孙,也是教庐陵君诗书礼乐春秋的老师。
而右边那人,比孔穿稍老一些,年过五旬,戴黑色帻巾,头发有些灰白,穿着赵式窄袖深衣,下裳处还绣着奔马图案。他迈着不急不缓的步子,颔下胡须遮不住嘴角的轻轻笑意,还有眼中的狡黠。
庐陵君起身朝他的孔穿夫子行了一礼,然后偏过头,指着右边那位对明月说道。
“那便是公孙龙!”
……
“原来这就是公孙龙,看上去就不是个能与人好好交谈的家伙啊。”
明月点了点头,只见这两位学者在堂中央相遇,互相作了一揖。
“公孙先生!”
“孔处士!”
不过孔穿的揖礼十分正规,每个动作都一板一眼,公孙龙则略显随意。平原君和在座的众人却不以为怪,因为这就是公孙龙的性情,或者说,赵国的普遍风格,胡服都穿过了,俗礼什么的,能省则省吧!
二人打了个照面后,在堂下的蒲团上就坐,面对面,相隔不过三步,都在打量对方。
拥有无数次辩论经验的公孙龙很镇定,打死了也不先说话,一直似笑非笑地看着孔穿。
最后,还是较为年轻的孔穿忍不住,打算先声夺人。
举起宽大的袖子,孔穿对公孙龙一拱手,说道:“穿在鲁国时,就一直听闻公孙先生的名望,艳羡先生的智慧,心悦先生的偃兵之行,早就希望能够与先生讨教。只是,我一直不能认同先生那白马非马的观点,故而希望你能放弃此妄说,如此,穿愿为先生弟子!”
此言一出,便将堂下众人惊到了。
孔穿倒不是真的想做公孙龙弟子,这只是他自以为年轻,对待公孙龙这位前辈学者的谦虚说辞。
但明月暗道不好,在堂内响起一阵嗡嗡议论声时,他偏过头去,对庐陵君轻声说道:“兄长,你这位夫子果然不善于辩难,这刚开场的第一句话,不但示人以弱,而且极不缜密,恐怕要被公孙龙抓住破绽!”
话音未落,那公孙龙果然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