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华服中年人,自然是平原君了。
平原君赵胜,乃是赵武灵王的庶子,赵惠文王的弟弟,当今赵王的叔叔。
虽然在历史上被史家诟病为“利令智昏”,然而现如今的平原君,却是赵国四大重臣之一,也是与王室最亲近的人。他靠着招揽门客得到了名望,得以在赵惠文王亲政后担任过几年相邦,直到赵惠文王开始刻意提拔士人官僚集团,才被蔺相如顶替。
对这位权势极重,后来深刻影响到上党之争和长平之战的便宜叔叔,明月可不敢怠慢,连忙下车施礼道:“侄儿见过叔父!”
平原君走过来扶起了他,上下打量之后,笑道:“不错,病愈之后,吾侄又是一翩翩佳公子。”
“有劳叔父操心了……”
还不等明月想明白为何平原君会出门来堵自己,他就拉着明月要往里走,还哈哈大笑道:
“侄儿啊侄儿,你莫非是太久没见我,竟变得如此生分?正好,今日便来我府邸内,你我叔侄好好交杯接盏一番!”
明月是很谨慎的,他立刻婉拒道:“叔父,先王还未下葬,我尚在孝期内,不得参加宴饮……”
平原君这才反应过来,矢口否认道:“宴饮?谁说有宴饮?为了悼念王兄,我近来也在沐浴斋戒,你瞧我都瘦下去不少……”
但明月瞧他那微微鼓起的大腹,满面红光的脸庞,丝毫不像是降于丧食的人啊……
明月的眼睛又瞥向了平安君府邸门前那拴满马匹的马桩子,停满驷车的墙角,热热闹闹的庭院,如此宾客满门,不是广发请帖的宴饮还是什么?
平原君却一点不脸红发虚,拍着大腹说道:“是这样,今日我府邸内正好有一场辩难,既然你路过家门,莫不如一起来听听。三月份我便要送你去齐国,顺便也商量下去临淄的行程安排。”
为了不让明月推脱,平原君又道:“今日之事,太后和大王是允许的,你的兄长庐陵君也在府中……”
……
半刻之后,明月已行走在平原君的府邸中。
平原君的热情邀请,让他无从拒绝,又听说前些天曾经帮了自己大忙的庐陵君在,明月便在平原君的引领下,入得宅院来。
刚才从外面看,他只看得出平原君家宅占地极广,占了半里地,沿河边修筑的高阁楼台在这片贵族区里也鹤立鸡群。此刻进到里面,才发现其中别有洞天。
走进大门,但见大院深宅,里外格局大气,峻宇雕墙,装饰得也很华丽,院墙上饰以绮画丹漆之属,鲜艳夺目。
宅分数进,每一进都有月门隔开,循廊向内,沿途层台累榭,曲水凉亭,树木阴阴,苑囿春花姹紫嫣红,使得整个府邸中芬芳馥郁。
明月数了数,从前门到后庭,途中连过三道阙门,到处都是绿帻好衣的竖人和美服薄裙的婢女,个个都俯首帖耳,还有许许多多的宾朋门客在他们引领下朝后庭汇集而去。
一边应付着平原君喋喋不休的话语,明月也暗暗想道:“这平原君天下第一富裕公子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传说他后宫以百数,婢妾被绮縠,奴婢皆食粱肉,恐怕是真的。富贵堂皇的程度,已经直追赵国王宫。”
而且,这里还只是平原君妻妾们住的主宅,在邯郸城内,还有好几处宅邸供他的儿女使用,邯郸城郊,更有几个豢养三千门客的大庄园!
“战国四君子,富可敌国,足以同小国诸侯分庭抗礼,如今孟尝已死,春申未起,世间就数平原君,和他的小舅子信陵君名望最大了。”
不过明月却没有过多羡慕,他瞥了瞥平原君那张油光满面脸上的自得和傲然,就是这样一位如日中天的公子,也会被一个跛子穷士所逼,杀了自己最心爱的妾室,只为了挽回他那“好贤”的名声。
毕竟那才是四公子的基础啊,故战国时代的富贵者们,不敢一日而忘士,如此想来,他们这脆弱的富贵,就如同沙丘上的楼阁,随时可能倒塌,也没什么可艳羡的。
如此想着,一行人已至后庭,庭中立着一面高大的罘罳(fúsī),也就是土筑屏风,上面绘了一副黑白绿红相间的彩画,一位总发儒服的公子,正在下面与人交谈,正是庶公子庐陵君。
平原君腆着肚子,老远就冲他喊道:“通儿,你看看,是谁来了?”
庐陵君回头一瞧,见平原君身旁,是正在朝自己行礼的长安君,有些吃惊,也过去向他问好。
这时候,平原君赵胜自己已经被一群刚刚抵达的宾客围住了,他只得朝两个侄子拱拱手,让他们自便。
等平原君被大批门客宾朋簇拥住后,明月再度朝庐陵君行了一礼,轻声道:“多谢兄长提点!”
……
那一卷竹简中的“郑伯克段于鄢”,让对这个时代还有些发懵的明月猛醒,从而走出了求变的第一步,所以对庐陵君,他是心存感激的。
但他也有疑惑,这位庶兄给自己提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因为儿时的友谊,还有那在王室之家淡得像水的“兄弟之情”么?
庐陵君却哈哈一笑:“提点什么?这一切不都是长安君自己的功劳么?”
刻意挪开脚步,与那批平原君家的门客拉开距离后,他才发问道:“我借给长安君的那卷《左传》……”
明月会意:“我不小心失手烧了,还望兄长勿怪。”
“烧了,真是可惜。”庐陵君笑了笑:“长安君莫非是想问,我为何要提点你?”
“若是庐陵君方便说的话,愿闻其详。”
二人已走到离人群较远的角落,庐陵君才叹息道:“诗三百里有一句,常棣之华,鄂不韡韡(wěi)。凡今之人,莫如兄弟。这虽然是西周的古话,却也能印证当下。沙丘宫变后,奉阳君擅权,你我的父王可是在平原君、平阳君两位兄弟鼎力支持下,才最终夺回权柄的。”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可你我的王兄……他对待兄弟,可远没有父王那样宽容友善啊,近来我虽然努力讨好他,但收效甚微。大王更愿意亲近身边的佞幸赵穆,赵穆常向大王进谗言,如今他对我已有提防,对长安君,嘿,就更不必说了,简直是欲逐之而后快!”
聪明人无须多说,明月心中了然,庐陵君与他,有着共同的忧患,唇亡齿寒,兔死狐悲。
于是他也看似发自肺腑地说道:“在赵光心中,庐陵君才像是我真正的同母兄长。你说的对,如今先王已经不在了,你我的处境,就像是被困在涸泉里的两条鱼,应当像平原君与平阳君的关系一般,相濡以沫才对啊。”
庐陵君眼前一亮,笑道:“相濡以沫,不错。不过长安君你如今去了齐国,博得功名,就相当于是脱身了,当你游于江湖之中,见重于赵齐,显赫于诸侯时,可不要忘了我这个还在涸泉里苦苦挣扎的兄弟啊……”
明月当即对天发誓道:“必不敢忘!“
因为赵王丹不悌,这对担心没了靠山后会被边缘化,甚至遭到驱逐的难兄难弟,就这样达成了一个临时的政治同盟。
对于庐陵君而言,长安君有赵太后做靠山,无疑是值得讨好的,只是他事先也没想到,长安君得到他点醒后,一改先前的膏腴忧柔,竟然让触龙刮目相看,更在邯郸城里声名日盛起来。
他也曾暗暗吃惊,但这样的长安君,就更加值得拉拢了,说不准,他往后能够成为平原君一般的人物,而他庐陵君,就可以如平阳君赵豹一般,得到提携和帮助……
两个早熟的公子各怀心思,在知晓庐陵君的目的后,明月也松了口气,这样的话,除了赵太后外,他在赵王宫中,又多了一双可以借用的眼睛。
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后,他便打趣道:“兄长不但精通儒家典籍,也很了解庄子的道家学问嘛。”
庐陵君大笑:“长安君亦然,这两个月里,学问突飞猛进。”
随后才说道:“虽然我更好儒家,但想要做一个博学公子,九流十家,不都学一点怎么行?而且道家的学问,很适合我的处世脾性啊。”
话题重新转向学术,明月看到不远处,平原君已经招呼好了那些客人,正邀请他们一同进入大堂内,不由问道:“兄长,叔父说他府邸内有一场辩难,不知是哪家同哪家的辩论?”
庐陵君有些吃惊:“长安君真是大忙人,连这几天里轰动邯郸的大事都不知晓?”
明月摇了摇头,解释说自己这几天不在宫中,对此一无所知。
庐陵君这才说道:“我拜的那位儒家夫子,孔子的六世孙孔穿,前日从鲁国来到邯郸,他要向平原君的上宾,名家大学者公孙龙讨教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