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月的气息,随着天子刘邦自邯郸起驾,折返长安的消息,一同降临在了关东大地。
得到消息,关东各方势力,如淮南、长沙等异姓诸侯国,以及楚、荆、齐等宗亲诸侯国,其国都的氛围,都莫名的躁动了起来。
——天子回京,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陈豨尚未彻底败亡,代、赵尚未彻底平定的当下,天子刘邦先行折返长安,只能说明一件事。
——对于长安朝堂而言,自立为王的叛贼陈豨,已经不足为虑!
道理再简单不过:自汉五年,汉王刘邦于洛阳即皇帝位,立汉国祚以来,每一次的异姓诸侯王叛乱,都无一不是刘邦御驾亲征,亲自平定!
从最早的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到后来的韩王信、楚王韩信,无论是真反还是‘似反’,均是刘邦亲自前往平定。
就连女婿张敖‘涉嫌谋反’,刘邦都曾借着探望女儿的名义,亲自前往赵都邯郸!
从这一个个血淋淋的例子出发,再回过头,看天子刘邦在陈豨尚未被完全平定的当下,提前折返长安,就不难得出结论。
——对于天子刘邦而言,陈豨的败亡,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而这,也恰恰是关东各诸侯国,尤其是异姓诸侯如淮南王英布等,感到忧心忡忡的原因。
汉五年,汉王刘邦即皇帝位,立汉国祚之时,纵观天下,共有八家异姓诸侯。
这八人,分别是燕王臧荼、临江王共尉、赵王张耳、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韩王信、楚王韩信,以及长沙王吴芮。
而现如今,汉立不过六年的时间,这八位异姓诸侯,便有足足五家,失去了封国、王爵,乃至于身家性命。
——汉五年冬十二月,临江王共尉反,为信武侯靳歙生擒,为天子刘邦杀于洛阳;
——汉五年秋七月,燕王臧荼反,天子刘邦御驾亲征,于九月擒杀臧荼;
——汉六年,韩王信投降匈奴,天子刘邦御驾亲征,借着一场汉匈平城战役,彻底肃清了太原、雁门地区的亲匈奴势力!
——汉六年,赵王张耳薨,王太子张敖即赵王位;汉八年,二世赵王张敖因门客贯高涉嫌‘行刺圣驾’,被贬为宣平侯;
——汉六年,楚王韩信涉嫌谋反,被贬为淮阴侯;汉十一年,也就是今年,淮阴侯韩信因密谋叛逆,身死长安长乐宫。
国破家亡的共尉、臧荼、韩信,至今任寄于匈奴人篱下的韩王信,再加上迎娶长公主鲁元公主,方侥幸得保宗祠的宣平侯张敖······
除去这五人,如今关东,已经只剩下三家异姓诸侯。
这三家异姓诸侯中,长沙王吴氏,基本被整个天下,乃至于长安朝堂,都默认为‘不征之国’。
——只要吴氏没有真的起兵反叛,那起码在南越王赵佗身死,岭南重归华夏怀抱之前,长沙王一脉,都不会被长安视为眼中钉。
剩下的二人中,梁王彭越,也终于在汉十一年夏五月,等来了那终将到来的命运······
·
夏五月上旬,洛阳。
作为刘邦立汉国祚时的临时‘都城’,洛阳即便是在战火不休、百废待兴的当下,也依旧能展露出明显异于他处的繁华。
——最起码,比起连城墙都还没建起来,宛如村庄围着皇宫的‘长安城’,洛阳城,无疑更称得上的都城级别的繁城大邑。
既然是繁华的‘大都市’,洛阳的街头巷尾,自然是人头攒动。
只不过今天,几乎大半个洛阳的行人,都没有在街头走动,而是不约而同的聚集在了城门外。
至于让这些商贾、文士,以及贩夫、走卒等不同群体出身的人,同时聚集在城门外的原因,自是那颗高挂于城门之上,随风摇荡的人头无疑。
“诶?”
“此何人?”
“究竟何罪,竟为陛下厌恶至如斯之地,高挂人头于城头示众?”
听闻角落传来一声疑惑地询问,城楼下持剑戒备的武卒中,不由缓缓走出一道人影。
便见那甲卒对围观众人稍一拱手,方又回过身,面色严肃的一指高挂于城楼之上的人头。
“此,乃故梁王彭越之首级!”
“——去岁,陈豨乱代、赵,陛下召彭越率军随驾,彭越此贼,竟敢称病不往!”
“后更于睢阳暗蓄死士,意欲行刺陛下!!!”
满是严厉的几声亲和,便见那兵卒又将话头一转,朝身后的洛阳城内摇一拱手。
“幸陛下慧眼如炬,自邯郸启程之时,以大将王恬启王公为梁相,先入睢阳,彻查彭越之罪证!”
“终,梁国相王公查得彭越早有反意,且反形已具;奏请陛下之后,王公便轻率甲卒入睢阳,拿彭越于梁王宫,于睢阳市明正典刑!”
说着,那兵卒面上神情,便愈发严厉了起来,眯眼环顾一圈众人,才又一指身后,随风左右摇晃的人头。
“陛下悬彭越首级,于洛阳城门之上,乃欲诫梁之民:不可心生判汉之念!”
“若有人胆敢效彭越之为,此,便乃叛贼之下场!!!!!!”
极尽严厉的一声呵斥,那兵卒便沉着脸,再阴恻恻环顾一圈,才自顾自回到了城门下的哨位之上。
而围观众人,却被兵卒这一番毫不客气的话语,惊得齐齐愣在了原地。
“梁······”
“梁王!”
接连几声轻呼,从不同的方向同时响起,众人便纷纷瞪大双眼,打量起了那颗被麻绳悬挂于城门门洞之上的人头。
“梁王,也当是一方诸侯啊!”
“堂堂诸侯,陛下说杀,便杀了?”
一声满带着惊骇的询问声,顿时惹得周围的人赶忙缩了缩脖子。
终还是一个年纪小一些,胆子大一些,做游侠打扮的人啧啧称奇着摇了摇头,解答了先前那人的疑惑。
“诸侯又如何?”
“诸侯再大,还能大的过天子?”
“——须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千里!”
“称病不应陛下之召,此便为欺君;密谋行刺陛下,更是密谋反叛!”
“莫说悬首级于城楼之上,便是抄家灭族,那都算轻的!”
听着青年游侠的解读,众人面上惊骇,终是缓缓化作无尽的茫然。
人群静默许久,某个角落内,便再度传出一声嘀咕。
“再如何,梁王,亦国之功臣呐······”
“陛下悬功臣首级于城楼之上·······”
话说一半,这声轻微至极的嘀咕,便彻底没了声响。
——因为不远处的城门之下,先前言辞警告围观众人的兵卒,再次将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撒向了围观的人群······
“唉······”
“这世道······”
摇头叹息着,再最后瞥一眼那颗血肉模糊的人头,众人正要各自散去,却见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从人群中快步走上前。
见有人上前,先前那兵卒先是下意识一皱眉。
待看清那人高大魁梧的身形,以及身上穿着的官府、腰间挂着的印绶,神情顿时又有些迟疑了起来。
也就是在兵卒迟疑不前的这片刻功夫,那道高大魁梧,身穿官府的身影,便已经来到空旷的城门之下。
咚!
一声低沉的闷响,惹得众人齐齐停下本要离去的脚步,将目光重新转回城门之下。
就见那魁梧大汉不知何时,已是砸跪在了那颗悬挂着的人头下,将那块明明被夯实过的土路,又硬生生砸出了两个小坑······
“大王······”
“大王~”
极尽凄厉的哀嚎,响彻洛阳东城门之外,惹得围观众人纷纷踮起脚尖。
就连城门处戒严的兵卒、甲士们,都不由将新奇的目光,撒向那道明显不似常人的身影。
便见那大汉哀嚎着,在城门下连连叩首数十下,待额头被灰尘染白,地上也被砸出了第三个小坑,那大汉才稍直起上半身,却并未站起身,依旧是跪在那颗悬挂着的人头前。
“臣奉大王之令,往使齐,今,使命尽毕······”
“齐王亲口答允,自明岁始,凡齐之纨,皆加万匹入睢阳,以货与梁民······”
“又今岁,齐地之粮缺更甚;齐王亦请大王答允,自明岁始,多自关中够些粮米,以送临淄。”
“凡关中之粮米,齐王愿以石三千钱之价与大王······”
痛哭流涕的说着,又见那大汉吸溜着鼻涕,抬头望向那个人头。
“齐王也已答允,待再入长安,必代大王美言于陛下当面。”
“齐王还欲请王太子往临淄,以翁主妻之,同大王结姻亲之好······”
听着大汉更咽着,将这一句句话道出口,围观众人无不瞠目结舌的看着左右,与自己同样惊讶的同伴。
“此人······”
“当乃彭越之臣?”
“唉······”
“许是受彭越之令,出使临淄,以同齐王交好。”
“不料使命未毕,彭越便已身首异处······”
“徒之奈何~”
“徒之奈何啊······”
对于围观人群的唏嘘感怀,那大汉似是充耳不闻,只跪地哀泣着,向那个高高悬挂于城门之上的人头,汇报着此行的工作。
到这时,城门下的兵卒们也终于回过神来,依旧是先前,那个言辞告诫围观众人的兵卒出身,来到那大汉身侧。
“尔何人?!”
一声厉喝,顿时惹得围观众人皱起眉,纷纷做出义愤填膺的模样,却并没有人敢上前开口。
就见那大汉闻言,目光麻木的撇了眼兵卒,又正过身,对那颗高悬着的人头沉沉一叩首。
而后,那大汉才缓缓站起身,对兵卒稍一拱手。
“敢请问将军:梁王之亲长、妻小,今可尚安在?”
见大汉并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反倒问起自己,那兵卒只一恼,下意识将手扶上了腰间的剑柄!
待缓过神,看了看大汉高达魁梧的身躯,身上穿着的官服、腰间挂着的印绶,又想起大汉方才,似乎是叫自己‘将军’······
“陛下令:梁王彭越,密谋反叛,罪当族诛!”
“今彭越已亡七日,恐梁地,已再无彭氏得存。”
强撑着大公无私的模样吼出这两句话,兵卒便再度沉下脸,看向大汉那遍布创意的面庞。
对于兵卒始终扶在剑柄上的手,大汉却似是并未察觉,闻兵卒此言,只又哀愁的一叹息,再一吸溜鼻涕。
回过身,似是寻找什么般环顾一圈四周,大汉也终于在数十步外的城墙根,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大王······”
更咽着发出一声轻喃,大汉便正对向城墙跟下的那具无头人尸,庄严无比的整理一番衣冠,旋即沉沉一拜。
见大汉这般架势,那兵卒扶在剑柄上的手,不由自主的更紧了些。
“尔意欲何为?!”
大汉稍上前探出一步,便见那兵卒如临大敌般,爆发出一声嘶哑的呵斥!
刹那间,城门下的数十位兵卒便围了上来,将大汉围做一圈。
看着围住自己的数十位兵卒,以及那一杆杆指向自己的锐利长戟,大汉却是云淡风轻的侧过头,朝那兵卒一昂首。
“鄙人,乃梁王之臣。”
“今梁王身死,更绝宗祠;鄙人身以为人臣,自当为梁王收敛尸首,全行丧葬事,以全主仆之道。”
却见那兵卒闻言,面色只更阴沉了些。
“——陛下令:彭越,乃判汉之贼!”
“——胆敢敛彭越尸首者,皆同罪!!!”
兵卒一声厉喝,围观人群顿时有些躁动起来,城门外本就诡异的氛围,顿时更紧张了些。
就在这时,那大汉缓缓回过身,将双手背负于身后,目光毫不躲闪的望向那兵卒。
“仆敛主之尸,此仁义之举,纵国法,亦无治罪之理。”
“况今,鄙人不过言欲敛梁王之尸首,然尚未实行。”
“将军纵欲擒鄙人,亦当待鄙人敛尸事成,再行不迟?”
听闻大汉此言,那兵卒只眉头一拧。
正要开口,却见那大汉的手,也不知何时,悄然扶上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尔怎敢!”
一声气急败换的断喝,却并没有吓住那大汉分毫,反倒是兵卒面上坚决,在不知不觉间淡退稍许。
“哼!”
“尔可敢道下名讳?!”
见兵卒明明打消了动手的意图,却依然不忘丢下一句狠话,那大汉终是轻蔑一笑,将扶在剑柄上的手缓缓收回,重新将双手背负在了身后。
“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故梁大夫,梁王忠仆,燕人栾布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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