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相王恬启?”
长安,未央宫。
听闻吕释之慢条斯理的禀告,刘盈只眉角一扬,神情之上,悄然涌上了些许洞悉。
前一世,刘盈在汉十年秋七月的太上皇丧礼上‘失仪’,而后便在太子宫,一直闭门思过到了汉十一年秋天。
在这一年的时间内,天下、朝堂究竟发生了什么,刘盈知之无多,就算是知道,也大都是道听途说。
可即便如此,在刘盈对自己前世第一年穿越生涯仅有的一点记忆中,‘王恬启’这个名字,也赫然在列!
——将军王恬启,初为郎中柱下令;
汉十年秋天,为天子刘邦拜为卫将军,随天子刘邦出征,平定代相陈豨之乱;
汉十一年夏,平乱有功,任梁国相;
同年季夏,梁相王恬启上奏天子刘邦,弹劾梁王彭越意图谋反;
之后,梁相王恬启奉命彻查此案,最终坐实了彭越的罪名:反形已具!
于是天子刘邦下令:贬彭越为庶民,流放蜀地;
后因皇后吕雉干涉,改死罪,夷三族。
这,便是刘盈前世的记忆当中,对于‘彭越族灭’一事的所有记忆。
而搜集彭越罪证,最终证实彭越‘反形已具’的梁相王恬启,在前世的刘盈结束紧闭期的汉十一年秋,被天子刘邦任命为了廷尉卿。
有着这些前世的记忆,刘盈听到王恬启这个人名,与‘梁相’这个职务一起出现时,脑海中,自然而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人。
“嘿······”
“梁王彭越,应该是活不过夏天了······”
语调稍有些感怀的发出一声感叹,刘盈便自顾自笑着摇了摇头。
无论是从刘盈前世的记忆,还是从今世,天子刘邦的一系列举措来分析,王恬启担任梁国相,其任务都非常明确。
——网罗罪名,废梁王彭越王位,再伺机族而诛之,永绝后患!
简单来说就是:当王恬启以梁国相的身份,出现在梁都睢阳的那一刻开始,梁王彭越的死亡,便开启了最后的倒计时。
只不过,对于王恬启在这个时间点,被天子刘邦任命为梁国相,刘盈不由自主的感到了些许怪异。
“怎如此急迫?”
没由来的发出一声询问,刘盈便稍皱起眉,暗自思虑起来。
——前世,王恬启担任梁相,是夏六月的事!
之后的一个月之内,彭越就经历了‘被贬为庶民’‘被族诛’‘被剁成肉酱送给英布’的人生三级跳。
而后的秋七月,便是淮南王英布被彭越的肉酱吓的赶紧造反,天子刘邦名正言顺的出征平叛。
而这一世,这一切,似乎都来的更早,也更急迫了些······
“如今不过夏四月,王恬启便已任梁相······”
“更陈豨尚未授首,父皇便已起家,欲折返长安······”
轻声呢喃着,刘盈面上疑虑之色更甚。
“嗯······”
“就连韩信,都好像死的更早了些?”
看着刘盈皱着眉,面色阴郁的沉思着什么,一旁的吕释之也是稍敛面上轻松,暗自思虑起来。
只片刻之后,就见刘盈面带迟疑的抬起头。
“除王恬启任梁国相、父皇欲先行回转,可还有他事?”
听闻刘盈此问,吕释之只稍一思虑,便对刘盈一拱手。
“陛下自邯郸起驾之时,拜舞阳侯樊哙为左相国,同太尉绛侯周勃、车骑将军信武侯靳歙共掌大军,合燕王卢绾之军,继讨陈豨。”
“及右相国曲周侯郦商、侯世子郦寄二人,则随陛下同回长安。”
说着,吕释之的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了些许郑重。
“除此二人,御史大夫赵尧、故廷尉公上不害、太仆汝阴侯夏侯婴、曲逆侯陈平等,亦随驾折返。”
“及陛下先前所调之关东诸侯之军,亦有荆、楚之兵各三万自邯郸南下,暂驻楚国······”
听吕释之这番话语,刘盈面上疑虑,终是一点点化作沉凝。
“元勋将帅,竟有半数随驾折返······”
“更荆、楚之诸侯兵,亦已自邯郸南下?”
见吕释之面色笃定的又一点头,刘盈终是缓缓从座位上起身,皱眉走到殿门处,悠然长叹一口气。
“急······”
“父皇,太急了······”
听闻刘盈此言,饶是心中有了猜测,吕释之也不由若有所思的起身,来到了刘盈身侧。
“家上之意······”
“陛下此番布局,乃另有图谋?”
闻吕释之此问,刘盈又是一叹气,旋即苦笑着回过头。
“代、赵战起之时,楚王曾请将于父皇当面,以率荆、楚之兵。”
“故荆、楚之诸侯兵,俱由故廷尉公上不害统掌。”
“今荆、楚之兵,皆自邯郸南下,而暂驻楚国,又公上不害随父皇折返长安······”
意味深长的说着,刘盈不由又是摇头一叹气。
“王恬启即为梁国相,彭越之亡,不过旬月之事。”
“去岁,陈豨反代、赵,今已败亡在即;今岁春,淮阴侯死谋逆;梁王彭越,亦死期将至。”
“待彼时,遍观关东,异姓而为诸侯者,便当只淮南王英布、长沙王吴臣二人。”
“又长沙王一脉,身吴王夫差之后嗣,其王长沙,乃吾汉家戒南越赵佗;长沙王又历来恭敬,无征讨之理······”
说到这里,刘盈终是重重呼出一口粗气,将嘴唇紧紧抿起,缓缓摇了摇头。
“如此说来,彭越身亡之日,父皇恐便当再兴王师,东出函谷,以平淮南······”
“今荆、楚之兵暂驻楚国,不过战前整备;公上不害随驾回京,亦当乃父皇欲先行封赏,壮公上不害之威名,再另其重掌荆、楚之军······”
“唉······”
“今岁关东,恐任当祸乱不休;吾汉家,更当南北两线开战,以平不臣之异姓诸侯······”
听闻刘盈以极其沉重的语调,道出这番明明没有那么沉重的话语,吕释之迟疑许久,终还是不解的皱起眉头。
“家上。”
“平灭异姓诸侯,此乃朝堂即定之国策;纵陈豨、英布同反于南、北,陛下虽应之略有不暇,却也不至掣肘。”
“更家上今,得陛下以监国之权相托,又赵王因前时之事,已失窥伺神圣之机。”
“家上只须步步为营,维朝堂之平和,坐待陛下尽平关东异姓诸侯,便当无虞;又为何愁眉不展,愁苦于此?”
乍一听吕释之最后这一问,刘盈只下意识一皱眉,意欲开口。
话都到了嘴边,刘盈又似是想起什么般,赶忙紧闭上嘴,意有所指的看了看左右。
待身旁的春陀悄然退去,以各种名义,将殿内的婢女、寺人遣退,刘盈的面容之上,才再度先前那抹愁苦之色。
“甥之愁苦,恰在于此!”
“——去岁秋,陈豨乱代、赵,父皇率军出征,距今已足半岁!”
“又今,陈豨尚未授首,父皇便再回长安,虽口言‘圣躬欠安,回京歇养’,然又遣王恬启赴睢阳,欲罪梁王彭越,而逼英布因惧反叛!”
“舅父不妨试想:陈豨乱代赵、英布反淮南,此,便乃南北同乱;又父皇圣躬欠安,安能再亲出函谷,以讨英布?”
见吕释之仍是一副迷茫无比的神情,刘盈终是咬牙一跺脚,面容之上,也不由涌上些许急迫。
“——父皇欲歇养,必不愿再出征;然彭越即死,英布必反!”
“英布反,父皇修养于长安,率军出征,以平英布者,当是何人?”
“舞阳侯乎?曲周侯乎?信武侯乎?”
“亦或是父皇之亲子,国朝之储君,仁名为关中编知,而短于雄武之太子,代父出征,以平英布?!”
听到这里,吕释之终于是缓缓瞪大双眼,满是不敢置信的望向刘盈。
“陛!”
“陛下,当不至令家上出征,以平英布?”
面带惊骇的发出一声惊呼,吕释之面上神情,便愈发惊诧了起来。
“楚汉相争之时,英布之才,可曾同陈豨、彭越齐名!”
“坊间更有风言:英布善杀伐,陈豨精布阵,彭越喜侵扰;合三者之能,当可比拟淮阴!”
“且此三人,由以英布为最佳;纵往昔之淮阴侯,亦因其能,而礼敬三分!”
“家上身修渠之功,又赵王身涉‘弑兄’之污名,陛下当已休易储之念。”
“既休易储之念,陛下当不会令家上领军,以伐英布才是?”
听闻吕释之用急迫,焦虑,又无时不刻显现出没有底气的语调,说出这句‘陛下应该不会这样吧?’,刘盈却并没有再开口。
——这些话,别说刘盈不信,恐怕就连说出这话的吕释之本人,心里都没有底!
再加上前世的记忆,刘盈对此事,几乎有九成九以上的把握。
——回到长安之后,老爹刘邦要做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召集功侯百官,商议讨伐英布的对策。
而‘太子代天子出征’的提议,也必然会被刘邦,在这次针对‘平对淮南王英布’的军事会议中,摆在朝堂之上。
刘盈心里自也明白:前一世,老爹之所以派自己出征,多少带点赌气,以及‘支开太子,看能不能找到机会易储’的意味在其中。
而这一世,这种可能性,已经无限接近于零。
还是那句话——天子刘邦,已经年过六十······
刘盈还清楚的记得,前一世,在‘太子出征平定英布’的提议,被皇后吕雉言辞拒绝之后,只能无奈亲自出征的老爹刘邦,是个什么样子。
——刘邦的病床,直接被搬到了御辇之上!
——御辇之上,随时有御医全天候待命!
在平定英布的三个多月时间里,刘邦离开那张病榻的时间,绝对不超过三个时辰!
而就是在那区区三个时辰里,本就行将就木的天子刘邦,还被一支流矢射中,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机······
而这一世,即便‘易储废后’的念头,已经被刘邦抛在了脑后,但对于英布叛乱一事,刘盈还是面临着和前一世一样的困局。
——率军出征,担心出问题;万一出个什么闪失,刘盈身死事小,天下大乱事大!
但要是刘盈拒绝‘代父出征’,那就只能让刘邦和前世一样,拖着病体,躺在病床上‘出征’,全程给中央军队,施加一层‘哀兵必胜’的buff。
可这样一来,刘盈在朝臣百官、元勋功侯,乃至于天下人心中的形象,恐怕就要彻底跌落谷底。
——老爹都病成那样了,都不知道帮老爹分担一下,这算什么好儿子?
——出征平叛的担当都没有,将来还怎么做一个好天子?
为了避免这两个污名,被自己沾上哪怕一丝一毫,刘盈似乎都只有‘代父出征平叛’这一个选项。
但问题就在于:皇后吕雉,不可能同意让已经坐稳储位,只等天降皇位的宝贝儿子刘盈,担如此巨大的风险,在这十四五岁的年纪,去硬刚淮南王英布······
这样一来,整个问题,就成了一个无解的闭环。
不出征,就是不孝、没有担当、‘不可奉宗庙’;
出征,老娘又死活不让······
当然,如果只是简简单单的‘出征承担风险’,或者是‘不出征承担污名’,刘盈倒也还能勉强接受。
真正让刘盈感到头痛不已的事:这件事,绝对不会轻易得出结论······
为了这件事,天子刘邦和皇后吕雉,必然会吵个昏天地暗!
连带着整个朝堂,都会因‘太子究竟该不该出征’,而掀起一轮不小的动荡。
而对如今,屁股彻底焊死在太子之位上的刘盈而言,最不讨喜、最刺眼、最让人烦心的词,便是‘动荡’······
“唉······”
“试试吧······”
“就算劝不动,也得让动荡尽快平息······”
如是想着,刘盈望向吕释之的目光中,便尽带上了郑重。
“还请舅父即往宣室,以此间事,告与母后知。”
闻刘盈此言,吕释之先是下意识一拱手,待缓过神来,又面带疑惑的抬起头。
“家上何不随臣同往,以应皇后之问?”
却见刘盈闻言,只面色阴沉的摇了摇头,隐晦道:“甥另有要事,待日暮时分,再往宣室。”
嘴上说着,刘盈的心绪,却是飞速流转了起来。
“粮食专营······”
“得加快进程了啊······”
“不管怎么样,都得在秋天之前,让一切步入正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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