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迷路了么?
女子停止抚琴,抬头,就这般淡淡问着话儿来。
风雨交加,听在耳中有几分不真切。
她不觉着累么?
那双白皙细嫩的芊芊玉手,竟是被一条坚固狰狞粗铁链锁着,链身幽幽泛着紫黑色光芒。
女子蹲坐在洞内,凌蝎站于洞前,只能隔着一层铁栏遥相对望,似是探监者与囚犯一般。
两人间,仅相隔着一扇门,可这数尺之遥却仿佛已成了天涯。
他沉默,缓慢坐下去,松软地半倚着门。许是太累,也可能是他不喜欢这种居高临下的方式。
石洞门外,竹叶稀少,雨水濡湿了的黄土空地,污秽泥泞。
凌蝎虽不在意尘土赃身,可神情的疲倦以及褴褛的衣衫,令他显得异常憔悴。
“少年郎,快些回去罢,此非你该久留的地方。”
女子徐徐劝道,言语透露着无力,些微动作引得锁链铛铛作响。
凌蝎并未答话,任风雨打在身上,也不知是不是冰冷的缘故,良久,他身子抖了抖。
女子亦没有多言,除却对眼前少年有些许奇怪,也没有其他情绪。凄风苦雨、寒山孤月为伴,多年来的沉寂,一颗心早已再难起涟漪。
“离开他,背叛他,抛下一无所有的他。你可曾,后悔过么?”
凌蝎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哽咽,回忆那个死去男人的平生,一眼一笑,那个灵魂仿佛附身到了自己的身上一般。
此种错觉,更让他感到深沉与无力。
或许是这雨太冷了罢,也或是这伤太痛了,以致自己竟出现了幻听。
可是为什么呢,饱含生命的沉重与沧桑的人生,那个男人临死也不愿高声吼一声自己的不甘?
“……少年郎,你说什么。”
“苏轻雪,你可不曾后悔么?!”凌蝎低吼道,连他也自知,心底的悲愤究竟来自何处。
“凌师弟!”
“凌蝎,你……”
千羽、夜晚婷现身,急促喊道,聂荣元跟在背后没有说话。
三人急匆匆赶至,在不远处停顿下来。除了夜晚婷知晓原因,千羽与聂荣元均以为凌蝎上后山,乃是为破坏紫云气脉。
一点儿料想的事情也未发生,只有那个男子,不,是那个少年倚坐在一扇铁栏,默然承受着风吹、雨打。
他仿佛在靠着牢笼,蜷缩着,如同一只受伤而无处藏身的小动物。
风雨中,那张寂寂的脸上,水滴不断,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许久的沉寂过后。
“你怎会知道我名字,你究竟是谁?”苏轻雪问道,声音有些颤抖。
三人一惊,凌蝎背后竟有女子的声音传来,紫云峰后山为禁地,难有人踏足。
雨依旧不休止,瓢泼而下。
“师妹?!”
一道清脆心里的声音传来,随即曼妙的影子迎风雨穿梭而来。
当那人看清周边情况,不由得停了下来,静默。
夜晚婷猛地回头,眼色震惊,与她一般的,还有云里雾里、不知情况的千羽两人。
那疾奔而来的,不正是紫云主座苏凝师太么?!
三人对视,隐隐觉着,有些不对劲,可又说不出什么来。
另一旁,苏轻雪忽似想起什么了,美丽却古井不波的眼眸蓦地瞪大,像是被逼得没有退路、奋力反抗一般,扑身至铁栏,纤手紧紧抓住了栏缝。
“是他叫你来的,是也不是?是素风,一定是他!!”
“他,还好么?”
……
“你为什么不说话儿!”
风大雨急,冷冷清清,苍穹仿佛远古无情的神明,冷眼嗤笑着世间渺小的人们。
竹林间,只听得雨水掉落,打在叶子上的噼啪声。
夜晚婷纤手握紧,薄唇被咬得发白,可她却浑然不觉,全身心只系着那个沉默如铁的男子。
这就是他的承诺?
那个女子在背后歇斯底里、嘶声呐喊,他却似充耳不闻,纹丝未动。
“他在蛮山寒洞等你……”凌蝎说道。
苏轻雪美目垂泪,梨花带雨的俏脸,神色凄婉,松开铁栏的双手紧紧攥住胸前的衣襟,几乎断过气去。
也不知为了什么原因,她缓缓退了一些,带着几分心碎与怯弱,将自己埋入洞内的黑暗。
“不是说过了么,我对他……已经没了情谊!”
“住口……”凌蝎低道。
“你回去告诉他,今生,莫要再寻我,忘记我们之间——”
“我叫你住口!”凌蝎大吼出声。
“告诉他,苏轻雪离开那天,便已决心断情绝意,与他素风从此陌路不相逢!”苏轻雪清喝道完,泪却流了满面,泣不成声。
“即便他再也无法听到你这番断情绝意的话儿!即便他永远消失在绝望的黑暗中!即便他,已经死了。你仍是不肯给他一丝一毫的希望么?!”
“告诉我,苏轻雪,你曾经给那个男人的不离不弃的承诺,究竟是情还是伤害?!”
喝声阵阵,声声凄切。
若非昨日旧梦雨打风吹去,故人初心何是花落碾成尘。
“……你说什么,他,死了?”
苏轻雪瘫软坐地,身子摇摇晃晃,仿佛丢了魂魄一般,怔怔望着洞外的风风雨雨。
两行清泪,无声滑落。
不甘,是为了什么,一切都成了定局,我们又为何在耿耿于怀?
随风而逝的爱人的面容,被岁月蹉跎渐行渐远的誓言,既挽不住,留不得,为何命运偏偏不让我们忘却。单留那份孑然一身的孤独、思念,夜夜折磨早已支离破碎的心?
“师妹,你……”
苏凝主座俏脸生寒,唤了一声师妹,便踏出步去,欲对凌蝎发火,但此情此景,却如何让她作出怒色。
而另一旁的千羽三人,更是只能待在原地,怔怔看着。
凌蝎没去看他们,背对着苏轻雪,嘶哑道:“他临终前,让我带话儿与你。”
“蛮山寒洞,有一只白狐曾经日夜眷恋……永生永世……”
“他一生颠沛流离,给不了你要的厮守终生,他不强求天长地久,只愿记得你十世光阴,到第十一世的时候,他就去做你路过三生石畔旁时,一块什么都不知道的石头。”
“可你,在他想要放下一切、与你长相厮守的那天离开。用最璀璨的笑容和谎言,将那个深爱你的男人葬进最黑暗的谷底,在最干净的空气,最灿烂的阳光里,将他伤得满身伤痕。”
他静静说着,雨水流淌在脸上,似泪。
苏轻雪依旧在保持蹲坐的姿势,久久无言,直至第一个笑声在洞中响起,渐来渐长,伴随着泪水,在洞内、在黑暗中撕心裂肺……
大雨滂沱,,萧索迷濛,笼罩着整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