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新会的海岸边,战船林立。张弘范的帅船赫然就在其中。
张弘范带兵回来之后,匆匆沐浴更衣,此刻刚刚吃完饭,正用餐巾揩拭着嘴。他的旁边,坐着一个脸色红润、身材壮实的青年将领。他叫阿速,蒙古人。
“张帅你看,我的胸口,喏,就是这里,憋着的火气,可是老大了。”阿速用手戳了一下自己厚实的胸膛,用还算是流利的汉语道。“你再不让我们上去,指不定哪天,它憋不住了,就会‘轰’地一声,爆炸了。”
张弘范见他说得有趣,不由得笑了。
“张帅,你还笑。那些南蛮子如此嚣张,明天我们非上不可。我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蒙古勇士的厉害,让他们在我们的刀下瑟瑟发抖。”阿速情绪激动地嚷着,满嘴泡沫,一双手也在空中挥来挥去。
阿速是张弘范手下千户长,号称军中第一猛人,力大如牛,据说能单手举起磨盘。他统领的一支队伍,是张弘范手下唯一一支由蒙古人和色目人组成的队伍,也是名副其实的精锐。每逢作战,哪里卡脖子,攻不上去,调他们上去,总能获得意外之喜。但由于他们来自北方,对于水战不熟悉,故而自从来到崖山之后,张弘范只让他们每天登船训练,至今没有被派遣上阵,这可把阿速给憋坏了。故而,今天听说吃了败仗,于是就过来了,缠着张弘范,明天非上战场不可。
“好,我答应了。”张弘范终于被缠得受不了,丢下餐巾,说道。
“答应什么了?”随着一个声音响起,副帅李恒一脚跨了进来。
“德卿,你来了。”看见李恒,张弘范很亲切地叫着他的字,示意他坐下。
阿速见张弘范终于答应,跟李恒打了个招呼,乐呵呵地走了。
张弘范让侍卫给李恒和他端上茶水。
张弘范没想到今天吃了败战,虽然折损不大,但毕竟是带着战船逃出来的,多少有些狼狈。
不过他对此倒是看得很淡,情绪上也没有出现多少波动。他也算是久经战阵,跟着老上司伯颜,从北到南,不知道打了多少场仗。所以这点小小的挫折,在他根本不算什么。
“张帅一切都好吧。”李恒坐下之后,关切地询问道。他是西夏皇族后裔,也是元军中难得的悍将。跟张弘范合作时间不长,到目前为止,两人相处得还算愉快。
“呵呵。”张弘范自嘲地笑了两声。“老夫玩了一辈子鹰,想不到今日反被鹰啄了一口。”
“不听宋人的俗语中有这么一说吗?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小败而已,实属正常。”李恒笑着道。
“你看到了吗?今天他们让御船都开出来了。不知道是张世杰的主意还是陆秀夫的主意。竟然让那些侍卫背诵岳飞的词。”张弘范道。
“我听到声音了,但没看到御船。他们的胆子够肥的。”
“也算是狗急跳墙吧。不过,这倒是让我增添了信心。他们已经把该打的牌都打出来了。我们只要再施加一点压力,他们就会吃不消,就会崩盘了。”
两人相视一笑。
“噢。对了,今晚北面的战事为什么会结束的这么晚?”张弘范问道。
“张帅,先报告一个坏消息,文天祥跑了?”李恒收了笑容道。
“什么?”张弘范吃了一惊,这个确实是坏消息,比今天打了败战还让他震惊。“他是怎么逃走的?”
“宋军狡猾至极,一边指挥战船向我发动猛攻,拖住我军,转移我注意力,一边派轻舟潜入关押之处,砍杀我守卫之后,将他接走。待我接到报告,派人拦截时,又遭对方袭击。”李恒以懊恼的语气将事情经过大概说了一下。
“这就奇怪了,宋军怎么会知道文天祥的关押之处?”在冷静下来之后,张弘范有了疑惑,双眉紧蹙,问道。
“是啊。我也好生奇怪。”李恒道。“难道是我军内部有人给宋军通风报信,或者是不小心走漏了风声?”
“不应该啊。文天祥关押在这里,知道的人很少。”张弘范沉吟着道。“这样吧,你派人暗中查一查,但不可声张,更不可因为此事而闹得将士心生不安。”
“好,我知道了。”李恒点头道。“可是张帅,文天祥是重要人犯,如将他押至大都,也是大功一件。可如今却被逃脱,这是在下的过失,请张帅责罚。”
“文天祥确是难得的人材,如今被逃脱,等于是放虎归山。但这并非德卿一人过错,谈不上责罚。说起来,本帅也有责任。”张弘范大度地道。人都已经逃走了,再责罚属下又有什么意思?这样的事他不会干的。
“谢大帅宽厚。”李恒听了,拱手道。他不是一个怕事之人,如果张弘范因此给他一个处分,他也是会坦然接受。但张弘范不计较,他仍然要表示感谢。
张弘范随之想起今天白天的战事,仍然有不解之处。
“今天的事情好生奇怪?”他慢慢呷着茶水道。
“奇怪?”李恒疑道。“难道张帅发觉了什么?”
“那倒没有。”张弘范摆摆手道。“只是本帅跟张世杰交手不止一次了,深知他的为人以及指挥风格。今天的战斗,我军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主动,击溃宋军已经到了唾手可及的地步。谁知道接下来,宋军画风完全改变。反将战场主动权夺走,好不可惜。”
“听张帅如此说,在下也有同感。”李恒以中指轻敲着案桌面板道。
“哦,怎么说?”-
李恒收回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道:“宋军今天为了救文天祥,不仅主动向我们发起进攻,还不顾天色已晚,硬是缠着我们打。这样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谋略,好像也不是张世杰的手笔。”
李恒的话又引出张弘范的忧虑:“张世杰指挥风格古板,把战船绑在一起的这种套路,四年前他在焦山搞过,结果大败而归。如今在崖山又故伎重施。可是后来他们悉数断开链接。不知道是他想通了,还是接受了谁的指点。但不管怎么样。这对于我们来说不是一件好事。我们要想在短时间吃掉他们还是有难度的。”
“张帅,要不,我们先缓一缓,等后续部队上来之后再动手?”李恒小心地道。
“不,夜长梦多,万一他们又跑了,我们还得追。”张弘范摇头道。
李恒有些疑惑地看向张弘范,想要再问些什么,想了想还是作罢。
张弘范突然有些烦躁起来,起身走到船舱门口,让海风吹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猛然转身,走回到船舱中间位置,一拳砸在案桌上,咔嚓一声,案板开裂。
“明天继续发起攻击。我不相信攻不破张世杰的阵营。”
“张帅,可是我们——”李恒担心地道。
张弘范走到他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德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放心,我不是三岁孩子。我对我军目前面临的困难还是看得很透的。连日战斗,士兵都很疲惫了,武器装备也得不到及时的补充。今天一场火攻,又将储备的燃料消耗怠尽。不过说起这些,宋军一定比我们还要糟糕。明天的战斗,少不了近战肉搏,这是我们的强项,他们占不了便宜。”
缓了缓,他又道:“我只担心一点。近战,少不了战船相撞,我们的战船相较于宋军要小,坚固程度也比不上。我们的战船要是撞不过他们,必然要吃大亏。”
张弘范说着,离开李恒,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德卿,你有什么好招吗?”
“这个,能不能对战船,临时进行加固?“李恒思考了一下,不是很确定地道。
“临时加固?或许能行。“张弘范眼睛一亮道。“只要弄得到材料,不说全部加固,就加固船头部分就行。”
“只怕时间上来不及。”李恒倒是没有信心了。
“全部加固,当然来不及,我们就加固一部分。让加固的战船在前面冲锋陷阵,这样一定可以给宋军造成混乱。他们只要阵营一乱,必然会溃败。”张弘范说着,一只手在案桌上拍了好几下,显示他的情绪已经激动。
“那么,材料呢?”
“材料当然是铁件最好。但铁件不好找,我们就用木料,反正是临时的,外表不雅也没关系。好用就行。至于木料出处,好找,前面不是有一个集镇吗?看看有没有木料市场,如果没有,就挨家挨户进行募集,怎么着也凑得齐。”张弘范道。
听张弘范这么一说,李恒也乐观起来:“照你这么一说,还真的可行。”
“加固战船之后,我明天准备这样打——”张弘范身子往前伸了伸,李恒也凑过来,两人轻声嘀咕了一阵。随即,张弘范朝外面喊道:“崔山。”
“喏。”随着声音,崔山抖擞精神跑了进来。“张帅,有什么吩咐?”
“你去传达本帅的命令,让第四、五、七、九、十一号战船的弟兄们,马上去前面的镇子上收集木料。告诉弟兄们,是加固战船用,都得是大件。收集到足够加固六十艘战船船头,方算是完成任务,回去睡觉。”
崔山大声答应着,心里却替那个集镇默哀。自他们大军到达之后,已经把那个本来还算繁华的集镇骚扰得只剩下半口气了。这次又让弟兄们去收集木料,不定把剩下的半口气给收集没了。
但张弘范的话还没说完:“同时,你再去征调一批工匠,把随军的工匠,还有集镇上的工匠,都给征调过来,告诉他们,晚上辛苦一下,任务完成得好,我们加倍给工钱。”
张弘范将他的命令一项一项说给崔山,又让他重复了一遍,才放他出去。
“可以点火把吗?”临走,崔山问了一个非常愚蠢的问题。
“费话,不点火把,他们怎么施工?”张弘范就差用脚踢他了。“不过要派好岗哨。严防不怀好意者进来偷窥。”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所收的材料,都照价给钱吧。另外,告诉弟兄们,对百姓的态度好一些。”
崔山走后,李恒笑着道:“张帅,难怪有人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对汉人太心慈手软。”
张弘范没说话,心里却五味杂阵。半晌,他才摇摇头道:“以后,那些人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