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宇睁开眼睛,深吸一口气,强撑着身体站起来,缓缓地在房间里踱步。他努力放下对凯瑟琳的思念和对自己的厌恶,至少暂时放下,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到考虑目前的处境上,但这种努力非常不成功。她的音容笑貌和她被刺倒下时飞扬的鲜血叠加在一起,构成了一副挥之不去、让朗宇永世不得安宁的画面。
他如此愤怒,但无从发泄;他如此孤独,却无人倾诉。他想撕开自己的胸膛,把心掏出来——如果不能唤醒凯瑟琳,就献给她陪葬。
够了!
他对自己说道,但他的心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它就是要他遍体鳞伤,吃尽苦头,为他自己所犯下的罪孽付清代价。
……如果她能死而复生……
……你愿意付出怎样的代价……
谁?
朗宇猛地转回身,扫视四周。这间病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但他的的确确感知到了另一个意志的存在。他想起来了,在索菲娅的演唱会上,这个家伙也出现过。
你到底是谁?不,是什么东西?
外面的世界违反常理地迅速沉入夜幕,几秒钟之内,便不可再见一物。窗户上清晰地映出了朗宇的倒影,另一个“他”孑然孤立在漆黑的深渊之上,凝视着灯光下茫然无措的“自己”。
……求索自己之所在,何须向别处追寻……
朗宇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他并不惧怕黑暗,甚至在那些无法解释的梦里,他就是纯粹黑暗的本身——藉由永恒之夜的触角,他得以将思绪延展到这浩瀚无垠的星辰大海的每一个角落;尽管随着意识苏醒,梦境的细节如同烈日照耀下的晨雾一般消散地无影无踪,但成千上万死难者的苦痛和恐惧仍然在他的脑海中隐隐作痛。
……亲手杀死深爱之人的你……
……究竟愿意为她的重生付出何种代价……
随着朗宇的后退,镜像里的“自己”却更进一步。没有实体的无明深渊浸透了四周的窗户和墙壁,如同汹涌的浪潮般不可阻挡地朝着他重重逼近。朗宇攥紧了拳头,他的每个细胞都承受着烈焰灼烧般的痛楚。构成他的本质在躁动,他自己不也明白那种强烈的愿望是渴求还是排斥。另一个“自己”的形象越来越近,似乎已经到了镜面与现实的边缘。
……臣服吧……
……我将赐予你凌驾一切的绝对权能……
朗宇没有回答,只是直直地盯着对方。他仍然记得几天前,那个镜像中的“自己”在索菲娅的演唱会上现身时所展现的幻象,也正是因为那些幻象,他才认定对方是“亵渎之物”。但说到底,那些事情不就是他心底深处被压抑的欲望吗?而且,这次价码实在太过诱人,朗宇不禁在心里问自己,如果能够复活凯瑟琳,自己是否真的愿意“把心掏出来”。
……仔细想想吧……
……当我再临之时,便是你抉择之时……
镜像镜像消失了,如同深海重压般逼迫着朗宇的黑暗也随之散去。似乎转眼之间,一切均已恢复正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朗宇在原地站了一会儿,随后呼唤出房间的虚拟控制界面,开启窗户。傍晚时分温暖的微风吹进房间,带着湿润的泥土和青葱草木的香味。原野在余晖中摇曳,仿佛是一片跃动着的金色海洋。他退了几步,双手撑着椅子扶手,慢慢坐下,低垂着脑袋。沉重的思绪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如果他是不幸罹患了某种精神疾病,会时不时地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觉,朗宇反而会觉得宽慰一些。毫无疑问,他深爱着凯瑟琳。为了和她在一起,为了将她从阴魂不散的“过往”中解脱出来,他心甘情愿地踏进了陷阱。然而,当亵渎之物把复活凯瑟琳的可能性带到他面前的时候,他却犹豫了,在未知的代价面前像刺猬一样可耻地缩成了一团。
朗宇怕的不是死亡。在他有限的记忆中,他目睹了无数死亡,也亲手制造了无数死亡;甚至在梦境里,他亲身体验了千千万万遍。但有些事情远远比死亡更加恐怖。特别是近期这些诡异的事情发生后,朗宇不禁开始怀疑,也许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
亵渎之物向他索要的代价,很可能不是一命抵一命这么简单,而是某种永恒的事物——就像被缚在高崖上的普罗米修斯,白天被凶恶的秃鹫撕开肚腹、啄食肝脏,夜晚伤口又自动愈合,由此周而复始,永世煎熬。
人是自私的。不仅仅是人类,一切智能生物的本性均是如此,否则这个种族就不可能生存下去。朗宇这样劝慰自己,他只不过是遵从了生存的本能而已。况且,如果凯瑟琳当时稍微考虑过他的感受,就不会借他之手解脱自己的痛苦,反而把他推进绝望的深渊。
但是,如果真的可以修正我自己失手犯下的错误,如果能够再见到她……
代价高昂的希望如同在寒夜中燃起的一颗火种,让他因自责和悲恸而支零破碎的心萌发出了些许生机。
时间在静默无声中缓缓流逝,朗宇出神地望着模糊不清的地平线,日暮的黯影渐渐掩住了他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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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邦188年7月10日标准时间9:00弗勒西斯星联合作战指挥中心
赵建辉坐在会议室的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焦急地听着苏瓦里安人汇报“忠贞条例”的执行情况。他是弗勒西斯星天文研究院的研究员,即便是人类掌握话语权的时候,他这类人一般也不会出现在作战会议中,除非即将出现重大天文灾难。现在是苏瓦里安人掌权,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星球戍卫部队的人类指挥官同意,让他挤占一个在每日作战例会上发言的名额。
他坐在环形会议室的最后一排,最后一个发言,他只希望生性傲慢的苏瓦里安人在冗长会议的最后还能听得进去一个非作战部队的人类要说什么——人类在这个星系里已经失去了空间作战能力,他所要进行的勘探必须借助苏瓦里安人的力量才行。
将近半个小时之后,排在他前面的人终于剩下最后一个。赵建辉用个人通讯器浏览了一遍等会儿要投映的资料,在心里默默把发言提纲复习了一遍。苏瓦里安人守信,严谨,果敢,视荣誉重于生命——他们拥有武士种族应有的一切美好品德,但普遍死板地要命,而且对人类和霸主秩序低等种族怀有不屑于隐藏的偏见。
赵建辉的论据还有些薄弱,但他认为时间不多了,这项勘探的结果可能与帝国的下一次进攻计划有关,哪怕必定会撞得满头包,他也得试一试。
赵建辉把发言提纲复习了一遍之后,排在他前面的那个人还在继续滔滔不绝控诉,丝毫没有快要结束的意思。正在发言的人是前几天匆匆组建的治安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前星球戍卫部队陆军参谋总长,阿尔弗雷德中将——他侥幸活过了“诸神黄昏”,但弗勒西斯星的驻守陆军几乎全军覆灭,他成了一个光杆司令;自治联盟来了之后,直接把他仅有的头衔也摘掉了,安排给他了这样一个烫手山芋。
“随着‘忠贞条例’的推行,星球治安情况越来越糟糕。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我们将重蹈历史的覆辙!”中将严厉地指责道。他的话虽然还有所保留,但谁都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段历史。
“如果阁下对执行政策或‘忠贞条例’本身有什么意见,请阁下向最高议会禀明。”坐在对面的苏瓦里安人用自治联盟代表权杖敲了敲地面,不耐烦地说道。在赵建辉的印象里,这句话他至少说了四遍。
阿尔弗雷德说的一点都没错。
作为携带霸主寄生体的人类,赵建辉倒是没有被骚乱波及,但昨天他亲眼目睹一伙阿兹查特暴徒在午休时闯进天文研究院,把他的一个同事从饭桌上拖了出去。如果他不是来寻求苏瓦里安人帮助的,他一定会声援中将;但现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对于他而言,真不是什么好事。
“这根本就是极度不负责任的表现!”阿尔弗雷德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嚷道,“谁能告诉我,迫害拒绝接种霸主寄生体的人类居民能带来什么益处?!他们的兄弟姐妹为了联邦流的血还不够多吗?!”
这句话显然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话音刚落,中将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原生人类的确为联邦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那个时候联邦还在与自治联盟交战,原生人类对联邦的贡献约等于他们对自治联盟造成的伤亡。
苏瓦里安人正面面对着中将,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看了几秒钟,咂了咂吓人的三瓣颚。
“下一位发言人。”
阿尔弗雷德终于没再发出抗议,直挺挺地坐回椅子。
“下一位发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