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衣橱的,那是一场深沉无梦的安眠。当她醒来后,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块会移动的巨型平台上,身边是一大群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还有另一块平台在他们这块旁边,一群大人瑟缩着挤在那上面。所有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褐色连体服,光着脑袋。
女孩突然感到头顶一阵清凉,意识到自己的头发也被剃光了。
两架平台行进在一座巨大的垃圾场中,而后缓缓降落到地面上。至少从女孩的视角看来,这的确就是垃圾场——稠密的烟尘遮天蔽日,废土残渣铺满地面,空气里充满呛得人睁不开眼睛的恶臭,地平线上隐约可见巨大的机械设备正日夜不停地将地底掏空。
但这里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垃圾场,在废渣半遮半掩之下,是密集如蜂窝般的破烂住宅,一扇扇被尘土封死的窗户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里面透着黯淡的灯光。衣衫褴褛、四肢浮肿的人群在聚集,他们从四面八方的“蜂窝”中涌出来,集结在载着女孩的平台四周。
那是一张张愤怒到扭曲的面孔,恨不得将平台上的这些人生吞活剥。
女孩害怕地缩紧身子,余光瞥到平台地面上显示出一行文字:阿吉利亚星系γ行星,“钛银”金属矿区。
“渣滓!”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喊叫,如同点燃了导火索,咒骂声此起彼伏,石块、矿渣如同下雨般投掷到另一架平台上的那些大人们身上。也有不少人往孩子们这边扔东西,但一面透明的屏障挡在平台边缘,拦住那些被失去了理智的愤怒驱动的投掷物。另一架平台上的大人们在尖叫、惨嚎,他们被砸地头破血流。
有一个男人试图捡起石块丢回去,但身穿钢甲的卫兵冲上来生生掰断了他的手臂。
“帝国的公民们!受苦受难的被压迫者们!”警戒线后面的一个士兵向暴怒的人群们喊道,“这些人,就是长久以来压榨你们、凌辱你们的祸害,将伟大祖国侵蚀得千疮百孔的蛀虫!他们是外星种族的走狗,是人类的叛徒!兄弟姐妹们,仔细看清楚他们头上那块丑陋的褐色肿块,那是霸主的标记,是背叛者的烙印!他们虽然生而为人类,却早在出生之时就背负上了背叛的原罪!想想我们过去几十年来所过的生活,所做的事情,再想想帝国创立的初衷!他们把我们出卖给外星种族来换取他们自己的荣华富贵,享乐安逸!”
凯瑟琳生平第一次离开皇宫,她从不知道地球之外的人类帝国是什么样子。她困惑地看着隔离墙外面愤怒的人群,开始有点明白自己的处境了。
“但谢天谢地,斯巴达大帝回来了,他没有放弃他的子民,正如上帝没有放弃人类一样!奉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之命,我为大家带来了你们想要的公正,带来了这些出卖人类利益的叛徒!”
士兵从光着脑袋的人群中间拉出一个略微发福的中年男人,后者已经完全被恐惧击倒,依靠着士兵卡在腋窝下面的手才没有瘫倒下去。
他颤颤巍巍地说道:“我曾是阿吉利亚星系行政长官,弗拉基米尔,我有罪!理查德·洛佩兹篡位后,我抛弃了本应坚持的立场,与叛徒理查德同流合污,我自己也成了叛徒!在职期间,我奉理查德的命令,尽一切可能,最大限度压榨工人的福利,不顾你们的健康与生命增加工作时间以开采更多矿藏、冶炼更多‘钛银’金属,好向联盟缴纳媾和赔款;与此同时,我也利用职权贪污受贿,中饱私囊。在你们面前,在历史的审判面前,我认罪!”
他说的篡位者……是父亲?
女孩瞪大了眼睛。
“我将他交于帝国的公民进行审判,你们认为他是否有罪?”
“有罪!”隔离墙外面的人群齐声怒吼。
“他应到受到怎样的刑罚?”
“杀了他!”
女孩不禁浑身颤抖起来。
“杀了他!”
千夫所指,众口一词。
“如你们所愿!”
士兵按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跪在地面上。那个自称为弗拉基米尔的男人低垂着脑袋,抽泣不止。喊话的士兵抽出一支手枪抵着他的后脑。
“帝国的公民在此判处你死刑!”
女孩惊恐地撇开脸。
枪响了,隔离墙外面的人群在狂热地欢呼。
孩子们受到惊吓,拼命地远离从四面八方围住平台的人群,不断向平台中心聚拢。女孩既没有体力优势,又不占先机位置,被硬生生地堵在了人墙外面。这一刻,她与暴民之间只剩下一堵薄薄的透明隔离墙。失去理智的人群挤至近前,试图推倒屏障,把这些孩子也一并拖入“公民审判”中。
“婊子!”
“蛆虫!”
“该死的渣滓!”
谩骂如同潮水般涌来,女孩躲无可躲。她只能紧靠着她挤不进去的人墙,蜷起身子,捂住耳朵。
我不是!
我不是。
我不是……
女孩在心里呐喊,声音却越来越小,直至被谩骂的洪流吞没。她尖叫到嘶哑的嗓子再也说不出话,痛哭到眼泪完全干涸,精疲力竭,再也无力抵抗。她全部的骄傲被一寸寸锉平,幼小的心灵被撕成碎片、踩进泥土。她不肯相信外面那些人说的话,但她没有反驳的理由,何况,那么多人总不会都错了吧?
她不再捂着耳朵,只是抱着双腿坐在冷冰冰的地面上,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膝盖,不敢抬头,也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她的高贵的身世,她的安逸的过往,她一切的美好回忆都变成了耻辱的存在。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自己真不配继续活着。
……
“你们的孩子从刚刚懂事的时候起就要开始沉重的工作,无法接受教育,得不到及时的医疗,一家几口人挤在仅仅能立足的坑洞里,而这些蛀虫的小崽子们却靠着他们父母吸榨来的帝国公民的血汗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他们的身体里和他们父母一样流着肮脏的血液!”执刑人高声喊道,“但皇帝陛下是开明的,他知道,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并不是自愿出生在那些人渣的家庭里,虽然他们享用起民脂民膏毫不手软!
皇帝陛下说,让这些孩子活下去,但活着的人要为死去的赎罪!他们父母的死是罪有应得,但帝国和人民的损失却远远没有得到弥补,他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屏障外面的人群终于停止了谩骂,赞同和赞美皇帝陛下的声浪如同风暴般迭起涌动。
女孩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她转头望去,旁边平台上的大人们已经变成了一座躺倒的山丘,红色的、黑色的、黄色的液体被“山丘”的自重挤压出来,从平台边缘像瀑布一样流下去。
空气里的腥臭味压过了原本的铁锈味,浓地令人窒息。
对于自己还活着这件事,女孩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悲哀。背后的人堆里有个孩子哭了一声,接着其他人也开始嚎啕大哭。但女孩没有,她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平台缓缓上升,载着这一群要活下去为死人赎罪的孩子飞入低沉、漆黑的夜空。他们还要赶着去参加另一场“行刑观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