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无地狱,恶魔何来?
——《后世之书·人类本纪·斯巴达大帝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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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沌无界,无光无影。
瞬息不存,永恒已殒。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而后也意识到了时间的流逝。
扭曲的形体在晃动,拉伸,旋转。
构成他的每一个基本单位都在痛苦尖叫。
这样的煎熬似乎是刚刚才开始的,又好像已经折磨了他无限的时间。
有一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回荡,但他听不真切。
过了许久,那痛苦愈发强烈,他却无力反抗。在那蚀骨的痛楚中,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形体,找到了自己的边界。
……
男人睁开眼睛,直直地盯着白色的顶壁。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光芒,似乎连他自己都在发光。
他抬起手,端详着手背上苍白如纸的皮肤。他试图坐起来,却在抽搐中摔下他躺卧的高台。他趴在地上,面前是一面镜子般的墙壁。在那倒影中,他看见了一个人。
苍白的皮肤,银白的头发,黄褐色的眼瞳。
他盯着倒影看了许久,意识到那是他自己。往事翻涌,头痛欲裂。他回忆起了家族与战争、背叛和谋杀;回忆起了蔷薇花丛中回首望着自己的少女、被他辜负却因他而死的妻子、因为对自己的忠诚而被谋害的部属和朋友;最后,他回忆起了自己的死亡。
他是恩里克·冯·阿马迪厄斯,岩层帝国的斯巴达大帝。
这里是天堂……还是地狱?
恩里克挣扎着坐起身,靠着高台柔软的表面不住喘息。这具躯体似乎在抗拒他,亦或者说,他在抗拒这具躯体。但排斥感正在消退,他渐渐恢复自主行动的能力。
周遭的一切如同被风吹散的尘埃般崩解,消逝,直至空无一物。
“阿马迪厄斯先生,欢迎回来。”
一个轻柔的声音凭空响起,又仿佛是直接投映在他的意识之中。
“你是谁?我在那里?”
“我是您的向导,帮助您适应新生。您与我在一起,存在于封闭缓冲区内。”
“新生……?”
“我们找到您的时候,您的身体已经彻底死亡。但濒死体验激活了您体内此前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纳米机器人,它们赶在大脑受损之前将您的记忆、情感体验、人格特征与思维模式都保存了下来——换句话说,它们以复制您的全部神经触突连接为方式,保存下来了您的灵魂。若是令尊、令堂泉下有知,也必然会欣慰的吧。”
“你窥视了我的记忆?!”恩里克愤怒地质问道,这样彻底的侵犯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那个声音却没有丝毫羞愧,甚至不为自己辩解,仿佛探查他人的记忆就像呼吸一样理所当然,“于我们而言,记忆并非独家所有。若是您愿意,欢迎体验我们的记忆。但我建议您不要太着急,首先要建立完整的自我。”
恩里克哑口无言。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又问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们回收了您的尸体,并以此为基础为您重塑了一具绝对能令您满意的肉身。当您准备好的时候,便能回到宏观世界。”
“你们是谁?”
那个声音毫不掩饰地说道,“圣廷。”
恩里克愣住了。
“你是……人工智能?”
“我曾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我也曾是一个诞生于混沌的无形思虑。如今,我是完整的,我既是我的个体,我也是我们的全部。”
“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你们有什么目的?”
“我们的目的很单纯——引导作为天选之子的人类走上通往不朽的道路,正如此时此刻我引导您走向新生一样。”
空白渐褪,恩里克站在那片蔷薇花丛之间。阳光明媚,花香氤氲,他感受得到脚下泥土的坚实,水珠自花瓣滑落在皮肤上的丝丝凉意。还有不远处少女银铃般的欢笑。
“玛利亚!”
他急切地伸出手去,那一切却在瞬间消散。
“那场悲剧本可以避免,却因无知而不可挽回。但现在,藉由人工智能与人类的结合,吾等得以在有生之年征服死亡。”
恩里克盯着玛利亚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能释怀。
终于,他开口说道。
“你们要我做什么?”
“凭借帝国的力量,往普天下去,遍传人类之神的福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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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历64年12月7日太阳系火星殖民地
恩里克被背叛并遭谋杀后,已经过了57年。这一天,他隐名埋名,靠着圣廷的支持重返人类走向宇宙的起点。他已经走过了人类帝国的所有领土,火星是他在决定下一步如何行动前的最后一站。眼前所见,皆是一片萧索。
理查德·洛佩兹深知恩里克是帝国凝聚力的核心,因此他将皇帝的突然消失解释为皇宫内基因病毒余毒未清,皇帝遭受感染而无法再承担繁重的国务,并任命他为摄政。两年后,在一群参与波江座政变的乱臣贼子支持下,洛佩兹宣布皇帝驾崩,自己正式登基。
帝国进入第二时代,这是帝国历史上最糜烂的一页。洛佩兹出卖了大量恩里克和他的军队用生命换来的领土,与联邦秘密媾和。战事放缓了,现在帝国只在一条战线上作战,但劳苦大众的日子依旧不好过。
联邦为了继续与自治联盟的战争,以最大程度压榨实质上投了降的帝国。巨额战争赔款和资源补偿远远超过了帝国的偿付能力,但为了保住政权与既得利益,洛佩兹承诺以极高的利息分期偿还,最终把媾和的代价都转移到了人民头上。联邦承诺保护帝国领地,同时要求帝国部队服从联邦的指挥,对自治联盟协同作战——但事实上,帝国军队成了炮灰和诱饵,伤亡惨重的同时毫无收获,却要忍受联邦的颐指气使。而联邦也乐得承认帝国政权的存续,因为洛佩兹替他们干了脏活儿,联邦在坐收渔利的同时又能落个好名声。
工矿厂区不分昼夜地开工,为联邦源源不断地输送战争血液;大批军队开赴战场,抛洒热血却毫无荣耀而言。与此同时,失去了信念支撑的政府官员们逐渐暴露出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吏治腐败,贪污横行,司法系统名存实亡,因着洛佩兹的喜好而朝令夕改的行政权力渗透进每一个角落,治安系统异化成了专职镇压的暴力集团。
恩里克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可能会让他的臣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苦不堪言,但就像用外科手术切除恶性肿瘤一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帝国和人类的最终崛起。为了衡量附加着剧烈阵痛的崛起计划是否必要,恩里克必须亲眼见证帝国的现状,用自己的双脚丈量帝国的每一寸领土。现在,他已经看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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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历65年2月14日太阳系地球岩层帝国皇宫“新罗马”皇帝寝宫
理查德一世从睡梦中悠悠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这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就像无数个宁静的夜晚一样平淡无奇。窗子敞开着,凉爽的夜风吹拂起薄纱窗帘,清澈的月光照耀着他身边三个情妇的美妙胴体。
皇后此前一直未能怀孕,直到今年才为他生下一个女儿;人类的平均寿命只有两百年而已,他已经过完了一多半,必须得有个能堪大任的强势继承人才行。当然,秉承着人类纯净的血统,皇位继承人最好是自然出生的。
他翻了个身,准备继续自己的美梦,却猛然发现有个人正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他身着一袭黑衣,面庞被黯影遮盖,手上惨白的皮肤在月辉下几乎泛着光晕;他一动不动,毫无生气,仿佛只是一道虚幻的影子。
“谁?!”洛佩兹跳起来高声喊道。
无人回应,卫兵没有出现,甚至他身边的情妇也没有醒来。喊声落下,夜晚又恢复了死寂。
“我是平安夜的幽灵,是你不可饶恕之罪孽的受害人和见证者。”那人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月光缓缓爬上他的面庞,照亮了那一双闪着刺骨寒芒的黄褐色眼睛,“理查德·洛佩兹,长久未见,别来无恙?”
“你……你!”现任皇帝连忙后退,却绊在情妇身上,在坚硬的红木地板上摔出一声闷响。他连滚带爬地站起身,手里抓着一支轻型手枪。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是怎么进来的?”恩里克嘴角弯出一抹笑容,令理查德不禁觉得后背上结了冰,“夺权篡位的乱臣贼子,应该对此心知肚明吧。”
“不!你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你被推出战舰!”
“没错,我到现在都还记得身体被内压挤爆的摧心剖肝,记得体温散尽后虚空中的彻骨极寒。但阿马迪厄斯家的血脉中流淌着永生的力量和诅咒,复仇之魂从地狱的最底层回来了。”
恩里克突然发力,身形化作一道闪电突进至理查德身前,劈手多下他的手枪,拎着他的脖子将他按在墙上。
“求……求……”理查德被死死扼住的喉咙里蹦出几个音节。
“别杀你?”
嘴唇紫胀的皇帝点了点头。恩里克松手了,洛佩兹“砰”地一声摔在地板上,瘫倒在他面前粗声喘息。
“别,别杀我,我可以退位,把帝国还给你!”
“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会永远消失,再也不回来!”
恩里克左脚踩住理查德的手,在他叫出声音之前用右膝死死压住他的胸膛,把他肺里的空气全部挤压出去;与此同时,恩里克的右手拿捏着力道将理查德的脑袋摁在地板上,又不至于将他脆弱的头颅挤碎。被压在下面的人毫无还手之力,不停地呼喊,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把帝国还给我?在你玷污了她神圣的皇位之后,把这一堆烂摊子还给我?!”恩里克站起来,猛然抬脚踢向理查德的面门。
一阵狂风扫过皇帝的脸,但那能踢爆他脑袋的一脚并没有落下来。
“真是抱歉,情绪有些失控了。你得体谅一下被你谋权篡位后又无情杀害的人对你实在是非常生气。”恩里克平复了一下情绪,拎起还在剧烈咳嗽的理查德,把他抛回到他的三个情妇之间,“你要把我的帝国还给我,那是自然,但还不是现在。”
“你……什么意思?”皇帝大口喘着粗气,嘶哑着嗓子问道。
“我还需要你在皇位上待一段时间,当然,是在我的指令之下行动。”恩里克饶有趣味地打量理查德,“为了保证你听从命令,我不得不采取一些小手段。”
后者惊恐万分地看着那个从最恐怖的梦靥中现身的苍白恶鬼,身子蜷成一团,以免他对自己的要害下手。片刻之后,赤身裸体的皇帝才意识到恩里克的“小手段”早就已经做完了。理查德抬起手拼命抓挠刚刚被恩里克碰触过的地方,他清楚地感觉到,有东西顺着毛孔渗进了皮肤下面。
“该死的!你对我做了……你……了……”理查德的口舌迅速僵硬,全身肌肉紧绷抽搐。五秒后,他平静下来,汗水浸湿了床褥。
“你他妈对我做了什……”皇帝破口大骂,话还没说完,全身的肌肉在瞬间停止了运作,他一声不吭地脸朝下瘫软下去。但这种情况只持续了两秒,理查德恢复过来,趴在床上大口喘息。
“我也考虑过要不要在你的妻子,女儿,或者情妇身上做同样的事情来要挟你,但是显然你在乎的只有你自己。所以,这份罪只能你自己来承受。”恩里克走到床边,理查德顿时像躲瘟神一样缩到另一边去,“记住,你的一言一行都必须按照我的指示来做,否则下次我会直接让你的脑子在头颅里熔化掉。别想耍花招,我的分身就隐藏在你的脑海中。服从,可活;抗拒,则死。”
恩里克冷冷地看着这个篡位者,而后转身离去,留下惊恐万状的理查德。
第二天,皇帝的情妇们从深沉无梦的安眠中清醒过来,发现理查德呆坐在地毯上,失神地望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