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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间幕(之一)·罪与罚(上)·根籍(2)

    恩里克抱着玛利亚余温尚存的身体赶到最近的医院求救,却仍然没能挽回她的生命。玛利亚比双胞胎矮了半头,那一剑从锁骨之间刺穿她的身体,截断了气管和脊椎。早在恩里克抵达医院之前,她的大脑就已经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严重缺氧损伤。

    摆在他面前的选择有两个,一个是用克隆脑代替受损组织,她会醒过来的,但一切记忆都将被抹去;另一个选择是低温沉眠,等待将来可能会出现的医疗奇迹。

    恩里克沉思良久之后,选择了等待。克隆脑组织而复活的只是一具躯壳,她不可替代的灵魂将永远消失。

    “这次,就换我来守护你吧……”

    泪流满面的男人跪在女人沉睡的水晶棺旁,低声喃呢。

    他将低温沉眠设备搬回家里,放置在自己房间,在他曾经坐下来仰望星空的地方。从此,他再也不走出房门一步。恩里克不知道提比利乌斯与父亲起了怎样的争执,父亲作为星系行政长官做出了怎样的努力来掩盖丑闻,他只在乎日夜守着她,片刻不让她脱离自己的视线。

    洛伊为了赎罪,踏上寻找传说的朝圣之旅。那是一张单程票,他再也不会回来。临行前,兄弟二人对视良久,最终在沉默中散场。

    日复一日,恩里克在自己的房间里种满了她最爱的蔷薇花,耐心等待医疗奇迹如约而至的那一天。但他等来的,却是噩耗。

    联邦100年,以苏瓦里安人对瑞达拉人发动的二次征服战争为标志,霸主秩序的高等种族脱离联邦自立门户。持续了整整一个世纪的繁荣和谐的假象终于再也无法维系,战火重燃,席卷星河。

    为了应对苏瓦里安自治联盟分裂导致的战斗部队大量流失,联邦启动紧急征兵法案,所有适龄公民均应参战。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的海德里希,必须要将另一个儿子送上战场。

    离开家的时候,恩里克回头望向那扇窗户,不清楚自己心里究竟在期待什么。海德里希在沉默中将最后的儿子送上穿梭机,眼泪在他背过身去的那一瞬间夺眶而出。恩里克知道父亲哭了,但他几乎已经忘了如何说话。

    稀里糊涂的能力测试,囫囵吞枣的新兵训练,对战争一知半解的恩里克就这样,与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年轻人一起被推进了名为战争的绞肉机。

    与熟稔“文明战争之道”的苏瓦里安自治联盟进行的战斗,太空战事如火如荼,地面争夺战反而成了比较双方战力数据以决高下的纸上谈兵;联邦种族中唯一具有战斗力的外星种族阿兹查特人好勇斗狠但智商堪忧,而人类人口有限,全面掌控作为主要战争力量的太空军后根本无力再顾及陆军,于是只好将轻轻松松的陆军兵种几乎全部拱手让给了那群大号苍蝇,自己扛起来流血牺牲的主角——其结果就是,这场战争最初几年的阵亡人员十有八九都是人类。

    恩里克在战舰上重拾起与他人沟通的技巧,在战火中逐渐向那些与自己生死相依的人们敞开了心扉,然后看着他们在高能粒子束脉冲轰击下灰飞烟灭,在零重力状态下跌宕汹涌的烈焰海洋中痛苦哀嚎,在死寂至寒的宇宙深空中变成无法辨认的冰冻肉渣,甚至,在战争仲裁委员会的“秩序”厅堂里被肢解烹煮。

    他无数次渴望死的人是自己,战场是一个活得越久越痛苦的世界,但无情的命运却偏偏抓着他不放,让他与死亡一次次擦肩而过,直到他对这一切再也没有任何感觉。

    恩里克再次将自己封闭起来,不去碰触就不会有伤害。他只希望有朝一日回到故乡,在那片蔷薇花丛中守着玛利亚。

    开战四年之后,仍然年纪轻轻的恩里克却凭着丰富的作战经验晋升“使徒”号战列舰舰长,作为战争英雄的他被特许享受一周休假。恩里克归心似箭,但联邦当局却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他可以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除了回家。

    全心全意投入作战的恩里克这才发现,绀海星系早在两个月前就进入了原因不明的军事管制状态,通讯被封锁,任何舰船非特许皆不得进入。已经习惯于在命令之下做一颗会喘气的螺丝钉的恩里克在心里纠结了一番之后,选择了违背命令。

    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要回到她身边,哪怕只看一眼也好。沉睡在那口水晶棺中的少女,是他与这个世界最后的羁绊。

    他跑去中立世界,花大价钱购买了一个伪造身份,即使这种小儿科仅仅能迷惑军情局一两个小时,他也知足了。恩里克费尽全力,差点赔上自己的性命才甩掉跟踪他的特工,而后用伪造的身份搭上一艘采矿船,几经辗转回到了他昼思夜想的故土。

    那一天,他坐在铁皮闷罐般的破旧穿梭机里航向沙特莱安星,心花怒放。然而,当穿梭机进入大气层的那一刻,他终于知道了太空军参谋总部禁止他回家的原因。

    临近的阿兹查特人殖民星系人口饱和,于是那些肮脏丑陋、贪得无厌的大苍蝇,打起了戍卫舰队全数被调上前线的绀海星系的主意。沙特莱安星作为绀海星系的行政中心,在那场殖民摩擦中首当其冲遭到了阿兹查特人的袭击。

    恩里克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他只记得当他站在那片承载着他生命中一切美好的废墟之前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

    太多太多的感情充塞了意识,反而让他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他们的遗物只有两团沾着黏糊糊、臭烘烘的阿兹查特人分泌物的衣服。

    恩里克抱着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飞奔上楼。

    虚掩的房门背后,低温沉眠设施被砸得粉碎,他只在水晶棺的残渣里找到了一枚沾满血污的戒指。那是恩里克送给她的礼物。

    阿兹查特人会把不能消化的东西吐出来。

    恩里克紧紧攥着那枚戒指,棱角刺破了他的掌心。

    他转回身,看着她曾经最爱的蔷薇花枯萎凋零,践踏成泥。心脏的跳动愈发艰难,哽咽的咽喉几乎无法呼吸。

    恍如隔世的记忆突破了理智的封锁,与不堪入目的现实交叠在一起。恩里克强迫自己的双腿向前行走,离开这间撕扯着他的灵魂的房间,却被悲恸抽干了全部力量。

    她走过花丛,纤细的手指抚过沾着露水的繁枝,微风拂动着她纯白色的裙衫。

    她回眸欢笑,阳光为她的侧脸勾勒出温暖的轮廓,清澈的眼睛熠熠生辉。

    她回身向他伸出双手,轻声呼唤他的名字,他却因为胆怯而踟蹰不前。

    ——————————

    如果我拉住她……

    ……

    如果……

    ——————————

    沉重的负担终于压垮了他的肩膀。恩里克失声痛哭,无法自已,仿佛他的每一条神经都崩解成了泪水,从尘封的眼眶里呼嚎而出。那些被压抑的情感,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语,那些混合着遗憾和向往的回忆,在这一刻冲垮了防线。

    他呜咽着嘶吼,用自己的双手砸碎他面前的任何物体,一次次向着腐朽溃烂的天空发出无声尖啸,直到他双拳伤痕累累,热血遍洒;直到他筋疲力尽,瘫在满地污秽中爬不起来。

    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誓死捍卫的祖国!

    你们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舍生保护的人民!

    你们看见了吗?!我的骨血,我的至亲!

    他躺在那里,大脑空白,流干了泪水的双眼如同枯井般了无生气。沉默的时光爬上他的胸口,匆匆飘散。他渴望命运厌倦了这出闹剧,赐予给予他最后的慈悲。

    白昼黯去,复又归来;夜星升起,悄然隐退。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爬起身,踉踉跄跄地走出废墟。在那颗被焚为灰烬的心里,一颗种子悄然生根发芽。

    民用空中交通已经完全瘫痪,沙特莱安星的原住民们只能徒步前行。三三两两的人类如同老鼠一样瑟缩着出现,秃鹫般循着腐臭味扑到瓦砾残骸中寻找补给。

    他们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作为受害者却得不到公权力的保护——为了防止引起更大的骚乱,联邦当局以军事管制为名切断了绀海星系与外界的联系,并“保护性拘留”了所有逃离的人类居民;为了稳住占据陆军战力绝大多数的阿兹查特人,联邦舍弃了这个星系,默许阿兹查特人烧杀掳掠,将恩里克的家园侵吞殆尽。

    纸终究包不火,最高议会当然明白这个浅显的道理,他们也知道这次阿兹查特人一手谋划的既成事实对绀海星系内的人类居民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但公开殖民冲突的真实状况,甚至只是走漏一点风声,都可能导致联邦内部从未弥合过的种族矛盾激化;无论是发生过殖民冲突或受到殖民冲突威胁的人类殖民星系爆发叛乱,还是自以为是的阿兹查特人带着陆军主力脱离联邦,都是最高议会无法承受的后果。

    无可奈何,两害相权取其轻,最高议会舍弃了绀海星系,这个名不经传、没有军事价值、被阿兹查特人和自治联盟殖民星系环绕的偏远之地,以换取时间培养人类自己的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