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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间幕(之一)·罪与罚(上)·根籍(1)

    “绀海星系行政长官夫人于6月14日,平安产下一对双胞胎兄弟。海德里希·冯·阿马迪厄斯长官在沙特莱安星行政广场举行盛大宴会,庆祝两个儿子的出生,并在宴会上为两兄弟正式定名。长子名为恩里克,次子名为洛伊……”

    ——《绀海星系简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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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联邦70年6月14日,一对双胞胎兄弟降生在沙特莱安星的阿马迪厄斯家。

    随着未曾经历过“智能叛乱”和霸主入侵的星际文明新生代成为人类人口中的绝大多数,加上联邦议会对人工智能的禁令、教育部门对地球历史的刻意淡化,定居绀海星系的人类居民只因行政长官之名而对这个姓氏妇孺皆知,却再也没人能将这个家族从众多“阿马迪厄斯”中区分出来。

    曾经引领人类进化方向的那段历史的唯一记录,只有深埋在他们自己脑海和血脉中的“家族传承”。

    为了庆祝双胞胎的出生,海德里希大宴宾客,让整个沙特莱安星变成了这个边陲星系中的一片欢乐海洋。但曾经在那段时间里近距离接触过海德里希的人,都有一种隐隐的感觉——那位受人爱戴的行政长官在为某些事情忧心烦恼,不过他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他究竟为何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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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年后。

    阳光渐渐在视野中消失,很快,最后一抹晚霞也成为记忆。

    恩里克注视着这一切,侧耳倾听着林间微风在黄昏时分低吟的静谧序曲。地平线被高耸入云的建筑物分割地支离破碎,渐渐没入黑暗,为暑气升腾的大地带来丝丝凉意。

    寂静无声之中,恩里克收回视线,再次专注于修整手中那些精致的园艺盆栽。都市的夜生活就要开始了,五彩斑斓的人造光源如太阳般光辉绚烂,各式各样的飞行器在夜幕中川流不息。

    他知道,那里一定很精彩,但他也知道,外面那个世界不属于他。

    一个习惯在阴暗的角落中独处的少年,一个带着先天缺陷降生于世的“怪胎”,怎能融入到那个五光十色的繁华世界?

    医学的高度发达早已使恩里克的问题不再是问题。在很小的时候他就接受了全面治疗,除了尘封的记忆之外,已经没有任何痕迹能令人联想起他在出生的时候听觉神经发育缺失导致他听不见声音。

    尽管海德里希在照顾兄弟两人的生活上没有任何差别对待,但他能感觉得到,父亲看着自己的目光中总是充满压抑,仿佛他是强加在阿马迪厄斯家族上的负担。他只能把自己不幸的关键归结于,在他那健康聪颖的胞弟映衬下,他的缺陷被无限放大了。

    他用带着粗布手套的手提起水桶向房间走去,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影子与他作伴。

    这个时间,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洛伊,大概在学习完父亲亲自讲授的星系历史及政治根源课程后,趁着休息时间溜出去享受外面那个繁华的大千世界了。而对于恩里克,父亲的态度是放任自流,只要他好好活着、不伤害自己或其他人,便不予干涉。

    对此,恩里克说不上来自己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每当他作为一个令人尴尬的存在夹在家人中间时,他无法否认自己心里充满嫉妒;但每当喧嚣散去,只剩他与自己独处的时候,他却也感谢命运如此安排,让他拥有近乎无限的时间去思考、去创造只属于自己,也仅有他自己存在的世界。

    这种不与外界产生交集的生活具有一种令人遗忘时间的特质,他经常忘记自己在一个人的世界中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这孤独的煎熬还要持续多长时间。自他有记忆的那一刻起,他就铭记着他是一个不受家族欢迎的人。

    恩里克回到房间,关掉顶壁光源,拉开窗帘,在窗前地毯上坐下。隔壁洛伊的房间中传来一阵喧闹,恩里克皱了皱眉头,启动静音隔离。他不想听到任何声音,他也不必听到任何声音。事实上,在这栋作为星系行政长官官邸的豪宅中,唯一对他有用的声音是开饭的铃声。

    现在,距离晚餐已经过去很久了,他待在花园中错过了这一天的最后一餐,但他也并不惋惜。

    他不需要关心什么,也没什么需要他关心。恩里克原地躺下,仰望着窗外夜空中的满天繁星。

    如果生活能就这样平静地过下去,那也算不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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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10年。

    流逝的时间,像划过指间的细沙,擦痛敏感人的神经,而迟钝的人却得以幸免于难。黯淡的时光无声无息之间悄然消逝,恩里克并不注意它们的存在。幸好,永恒与瞬间对于一个麻痹的人并没什么不同,否则同样苦涩的结果却要平添一个艰辛的过程。

    在恩里克的意识中,十年孤独的生活与一朝一夕没有区别。

    每天早上起床胡乱塞几口食物,在气温渐升的花园中,发呆,慵懒地享用午餐和平静的午后好时光,在草木园林之间消磨掉整个下午和晚上,接下来马马虎虎地填饱肚子,之后回到房间里睡觉,每一个今天重复每一个昨天做过的事情。

    宁静的生活就这样继续着,他不期待改变,也不希望改变。

    如果在那个时候问他,什么是他最大的愿望,恩里克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永远不要有人来打搅他宁静的生活。

    然而,命运卑劣的玩笑无休无止,人生就像一条颠簸的船,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恩里克晦涩生活中的第一缕曙光,随着一位名为玛利亚的少女的到来而降临。当那个爱说爱笑、热衷于地球中古世纪骑士传说的少女,被沉默寡言的男人的园艺所深深吸引时,命运又在为她的新玩笑而窃喜。

    “嗨,你好呀!”她如是说。

    黄昏的余晖透过她遮阳草帽的边缘洒在恩里克脸上,为娇小的少女罩上耀眼的光环。

    “呃,”埋首于草木之间的男人愣了一下,“你好……”

    他过了几秒,才意识到她向他伸出的手。于是,恩里克便抬手握了握,手上还戴着满是泥土的手套。

    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却在几十年后掀起一场席卷整个宇宙的风暴。

    玛利亚·西塞罗,作为家里最小、也是最受宠爱的一辈,陪同她的祖宗级长辈来此与“老战友”叙旧——提比利乌斯·西塞罗,硕果仅存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幸存者之一,坚定的人类反抗者,地下反联邦人类阵线领袖,在反抗霸主入侵的斗争中曾与阿马迪厄斯家族的祖上有过密切合作。

    为了接近玛利亚,恩里克穿上正装,头一次走进会客厅,也是头一次听到“种族纯净”“霸主余孽”这些词汇。他对此没有概念,也不想深入了解,唯一让他继续待下去而没有逃回花园的动机是——在那里,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注视玛利亚。

    或许是因为同卵双胞胎的关系,从第一眼开始,洛伊也被少女深深迷住了。

    凭着如此平庸的开端,悲剧缓缓拉开帷幕——站在对立面上的兄弟爱上了同一个女人。任何一个路口都面对着无限多的选择,然而命运却引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向了最坏的结局。

    一年后,洛伊郑重其事地将一副铁手套扔在恩里克面前。他在与玛利亚相处的时间里,也学到了一些骑士的规矩。

    恩里克迟疑着拾起手套,接受挑战。他早已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但他仍然没有为此做好准备。手足相残的感觉是如此痛苦,尽管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心里也会爱着那个让他处处不讨好的胞弟。

    于是,那场改变历史的决斗发生了,在郊外一座废弃的小教堂里,在所谓的“主的注视”下进行。弄人的命运作为唯一的观众,默默凝望着台上两个孤独的舞者兵刃相搏,清脆的金属撞击声震荡着几十年来无人问津的混沌空气。

    “可是,为什么……”

    “因为你这种垃圾不配拥有她!”洛伊举剑指着自己的兄长,“父亲没告诉你吧,你虽然生于阿马迪厄斯家族,却没有阿马迪厄斯家族的血统!”

    “你……什么意思?”

    “难道你以为是因为你的先天残疾所以被冷落吗?太天真了吧!我是你的胞弟,你的先天缺陷我都有,但是我的血统你却没有!”洛伊不屑地撇了撇嘴,“阿马迪厄斯家族是人机共生者的始祖,我们的祖先为了接驳人工智能而在身体中注入了纳米机器人,随着世代延续传承于血脉之中。而你却没有,你只是母亲怀上的一个怪胎,一个废品!”

    趁着他惊诧的空档,洛伊挺剑刺向恩里克的胸膛。但是,玛利亚的突然出现和死亡使这场注定无法终结的决斗告一段落。

    雨水将耶稣基督破碎的脸从玻璃窗的尘封中解脱出来,风的哀叹交织成一曲摄魂的悲歌。

    风雨呼啸中,孪生兄弟默默走出教堂,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