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猛烈的阳光下,兜帽的阴影更加浓郁。七位穿着粗麻布袍的男女雕像般伫立在大教堂门外,纹丝不动。他们隐藏在兜帽影子下的脸没有任何表情,双眼微闭,嘴唇紧抿。偶尔有一两滴汗水滚落下去,在一尘不染的大理石台阶上摔碎,在寂静的空间里发出声声轰鸣。
这是一颗荒芜的星球,虽然有着可供人类直接呼吸的大气,但是水资源却少得可怜。从太空轨道俯视这颗星球的话,只能看见无穷无尽的荒漠。为了在严酷的环境生存下去,这颗星球的原生生物凶残、狡诈,而且多半有剧毒。
一只“彩虹”鸟在大教堂上空百米高处盘旋,它身上的羽毛在漫长的进化中附上了散光薄膜,既能在烈日炎炎的白昼散射掉多余的日光,又能储存一些能量来度过寒冰地狱般的漫漫长夜。它在耀眼的七彩光环中,虎视眈眈地看着下面的七个人。
“彩虹”鸟虽然长得像天使,却是实实在在的掠食者。终于,它下定决心,飞身扑下,锋利的爪子抓破了身材最娇小的人的衣服,却在衣服下面被弹开。它不清楚自己遇到了什么,于是又试了一次,依然没能抓起猎物。
最后,它落在台阶最高处小憩一会儿来恢复宝贵的体力,一边好奇地盯着领头的人。过了一会儿,它飞去寻找其他猎物了。
七个人仍然没有任何动作,这世界上除了大主教的召唤,没有别的东西能将他们从忏悔冥想中唤醒。他们知道自己的罪,他们辜负了主的期望,在行动中失手让凡人带走了“神匙”,还差点让“原罪之子”逃脱。
惩戒已经降临,主拿走了他的恩典,他们无法再感知彼此的思绪。
对于被神恩连接过的人而言,一切语言都是如此苍白无力,而且处处潜藏着魔鬼的陷阱,让人困惑、误解、猜忌;这个世界是如此空寂孤独,每个个体的灵魂都被维持自我的形态所禁锢,穷尽一切都无法理解与被理解。
他们在沉默中忍耐、忏悔、祈祷,他们知道主并没有离弃他们,这是对他们的忠诚和信仰的试炼。
大教堂的门打开了,伴随着一声沉重的叹息。
七个人纷纷单膝跪在宽阔的大理石台阶上,虔诚地垂着头,将双手向上平举。一个形容枯槁、同样穿着粗麻布袍的老人缓步而出,他在光与影交汇的界限处站定,望着台阶上的人的目光中透着慈爱和威严。那一刻,神恩重临,他们又听到了彼此的心声。
大主教:
……汝等之罪被宽恕了……
……剧本已重写……
……回归之途即将开启,吾辈之任甚重……
众人答:
……审判将至,原罪将被清算,义人必因信得救……
台阶上的人双手合十,起身离开了。大主教目送他们消失在地平线上,而后退回阴影中。大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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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慢慢醒转过来,意识游走在梦境与现实交错的边缘。
他看见一座荒废的小教堂,四面残破的墙壁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尖塔,形态怪异的十字架在撕裂天空的闪电中映射出惨白的光芒。大雨滂沱而下,狂暴地捶打这个正在崩解的世界。他的面前躺着一个女人的尸体,另一个男人跪倒在她身边。
闪光,杂草丛生的地板上三人的剪影;轰鸣,继而沉默。
许久之后,那人猛地转过头,模糊的脸上刻着一双鹰隼般锐利的黄褐色眼睛。
“为什么?!”周遭的一切在那人咆哮声中震颤,“你为什么杀了她?!”
他张口辩解,却在那人的眼瞳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刻薄的嘴角微微上翘,手里的利剑正滴着女人的鲜血。
“即便这世界上的罪行都可以得到宽恕,”那人抱起女人的尸体,转身走进漫天雨幕,“但唯独你不同,我必要追猎你到地狱尽头。”
大门砰然关上,整个世界像被风吹散的余烬般分崩离析。
男人在虚无中等待,视野再次成形。他又见到了那片绿草如茵的湖畔,地平线上最后一抹暗金色的余晖,清澈的蓝宝石色夜空和缀满其间的璀璨星辰。纤长的小舟载着一袭白裙的少女,在永恒的宁静中驶向视野之外的彼岸。男人极力伸出手去,但恍惚之间,已再难觅芳踪。
……伊人如风,不知何所起,亦不知何所终……
他睁开眼睛,梦境顿时如同退潮般散去,男人越是想抓住它,越是无法靠近。他的目光穿过自己抓向虚空的手,仿佛屋顶之后就是那个已经消散的世界。最终,他轻叹了一口气,坐起身,打量这个陌生的房间。
明媚的阳光透过男人从未亲眼见过的木框玻璃窗户,在深红色的木质地板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影子。白色的石灰墙面在漫长时间的反复侵染中镀上了一层淡黄色,皲裂的纹路细微可见,但地面却一尘不染。
在床正对面的墙上,镶嵌着一尊鲜红色的十字架,它的下端像解开的绳索一样呈双螺旋状延伸,一直刺入地面。男人仔细端详着这个怪异的十字架,感觉有些眼熟,但就像他的其它记忆一样,刚刚在脑海中浮出一角,转瞬又消失不见。
男人坐在床上沉思了一会儿,然而只发觉自己是在白费力气,于是便暂时放弃了这种无用的努力,转而思考自己最近的记忆是什么。
那个女人,他恍然大悟,怎么把她忘了!
男人翻身跳下,瞥见床头柜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衣服。他略一思忖,便抓过来穿在身上,尺寸刚好合适。目前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摸不到头脑,不管是在白色房间醒来之前发生过什么事,那个白色房间为什么突然跑进了一片沙漠里,还有那些穿着粗麻布袍的“侍僧”当时到底想要干什么,他连一点可供猜测的根据都没有。那个女人是他唯一的线索。
这时,男人听到了轻柔的敲门声,他飞快地扫视了一圈,但没发现任何能拿起来当武器用的东西,除非他能把墙上的那尊十字架扣下来。不过,来人要是打算对他不客气的话,似乎也没必要敲门。男人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已经被治愈的肩膀,然后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干瘦的老头,他和那群“侍僧”一样穿着蓝色的粗麻布袍,但是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危险。他脸上带着令人无法拒绝的祥和微笑,伸手指了指走廊,示意男人跟他走。男人迷惑的眼神在他身上扫描了一遍,再次确认这个老头没有威胁之后,便跟在他后面走进悠长的走廊。
这里的装饰风格和房间里一脉相承,脚下的木地板随着男人的步伐吱呀作响,金色的阳光透过窗子懒洋洋地烘烤着凹凸不平的墙面,细小的灰尘在光线中飞舞,而后穿过光影的交界消失不见。这一切让男人感到安定,但是像在做梦一样不真实。
“请问,您……”男人不知从何说起比较好。
“你的同伴还没醒,过一会儿你就可以见到她。在此之前,我想你应该有很多问题想要了解清楚,所以跟我来吧,让我告诉你。”老人回过头,枯干的皮肤上深深印刻着岁月的痕迹,“另外,我是基米伽主教。”
男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老人似乎早就老得不该存在于世了。两个人慢悠悠地穿过数条几乎一模一样的走廊,又走下几段旋转楼梯,中间谁都没再说话。男人一边思考等一会儿该提什么问题,一边试图记下自己走过的路。
终于,那个自称为“基米伽主教”的老头在一扇门前停下脚步,回身微笑着望向男人。跟在后面的男人知道主教的意思是让他自己把门打开,他抬头端详了一下这扇纹饰雕刻纷繁复杂的木质大门,在心里揣摩着推开这么大的一扇实心木门需要多少力气。然而,他的手刚刚触到那门的表面,它便顺应着他的力道敞开。
男人怔住了。门后是一座大教堂宏伟雄大的内殿,绘着异星神话的穹顶距离地面至少有几百米。尺度和高度带来巨大的威压,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似乎是一只蝼蚁,误打误撞闯进了神的殿堂。大殿两侧和正前方共有七扇巨幅彩绘玻璃窗,上面的形象与人类相近,但是绝非人类。这个星系的恒星刚好悬在正前方彩色玻璃窗的上方,让窗户上的形象笼罩着炫目的光辉。
但是真正让男人震惊的是,根据他记忆的方位,之前走过的走廊至少应该有三条从这座大殿中横空穿过,然而他什么都没看见。
基米伽看出了男人的困惑,他依然带着慈祥的笑容,从男人身边走过,开口说道:“事实上,整座建筑物只有这座大教堂位于地面之上,其余部分皆位于地下,包括你醒来的房间和走过的那些走廊。”
男人皱着眉毛,死死盯着面前这个干瘦的老头,“那窗子里的阳光是怎么回事?还有为什么我一直在下楼梯,却从地下走到地面上来了?”
“原因很简单,空间折叠。”主教的声音平缓而富有耐心,就像在给小孩子讲晚上天会变黑是因为太阳下山了。
男人依旧紧紧拧着眉头,他知道主教口中“简单的原因”一点都不简单,他也知道即使自己仍然保有之前的记忆也不会明白其中缘由。但这并不是他的重点。
“你究竟是谁?你们是什么人?”
“之前已经介绍过了,我叫基米伽,是这里的主教。我们是‘蔚蓝之海’教会,上古先贤的追随者和回归的引路人。
我们所生存的这个宇宙至少有138亿年的历史,其中可供生命滋长的时间也至少有60亿年,比人类母星诞生的时间还要早,这还没有考虑到宇宙诞生初期暴烈的环境中是否会产生我们完全无法想象的生命形式。
我们所说的上古先贤,是上一个世代中可视宇宙的主宰者。他们曾经也是普通的生物,诞生于一颗其貌不扬的星球,但是他们足够睿智和顽强,在生命进化的竞赛中跑赢了那个世代进入宇宙文明的其他种族,成为了最终的赢家。”
主教背过身去,虔诚地望着玻璃彩窗上被光辉笼罩的形象,继续说道,“他们在那条不太平的路上挣扎求生,杀戮攻伐。那是一条不进则退,停滞则死的路。战争就像一个雪球,仇恨和猜忌推着它越滚越大。
当他们终于能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寰宇之内已再无敌手,却也因此成了孤家寡人。他们掌握着至高无上的科技力量和对一众次等种族的生杀予夺。真理即是力量,但真理永远不可企及——这种恐惧在他们心里深深扎根。
他们害怕宇宙可视边界之外的那个完全未知的黑暗世界,害怕未曾探索的星系里潜藏着比他们更加古老的超级文明,害怕宇宙的最终走向会让他们用血泪铸就的辉煌毁于一旦,害怕那些看起来基本无害的次等种族走上自己僭权弑君的老路。
但他们越是害怕,越是奋力探索,为了一窥世界的本质,为了超脱历史的轮回。”
基米伽回过身,眼睛里充满了悲哀,“后来,他们找到了那个地方,也就是现在被第二联邦称为‘圣途’的遗迹,并意外发现了自无法衡量的时间之前就守卫于此的‘亚厄多’。战争再次爆发了,一方是深知唯有不断进化才能生存下去的上古先贤,另一方是只以守卫遗迹为生存的唯一任务的‘亚厄多’。
先贤们对‘亚厄多’的研究成果留存不多,现在我们只知道它们身形巨大,可能是某种人工培育的太空生物。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亚厄多’对先贤无情地压制和屠杀,先贤们只能依靠着辽阔的疆域苦苦支撑。奇怪的是,‘亚厄多’对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原始次等种族视而不见,只对上古先贤秩序之下的宇宙文明大开杀戒。
为了补充战斗力,他们创造了一个生物体来遴选、提升和控制有潜力的原始次等种族,人为加速他们的进化进程,并教化他们,好让这些原始的次等种族在短时间内为终极之战做好准备。它的任务不是撒下文明的火种,而是把那些还在混沌的黑暗中摸索的原始人直接领到文明熊熊燃烧的篝火前,无论他们愿不愿意,能不能接受。
这是最后的战争,如果宇宙文明能够侥幸得胜,等待着他们的不仅仅是生存下来,而是超凡入圣,成为不朽。但计划还未见成效,宇宙文明便败落了。先贤拼死突围,逃进一个我们无法理解的时空,等待着时机到来,夺回属于自己的荣耀。”
男人听得很认真,他勉强拼凑出了一些信息,但是他空白的记忆里没有任何背景材料可供参考,“嗯……然后呢?”
“上古先贤撤退之后,他们创造出的那个生物依然在忠诚地履行着自己的使命。虽然在漫长的时光中,它已经忘记了最初的目的,但它毫无倦怠,直至生命尽头。”基米伽惋惜地叹了口气,“被它一手提携的新宇宙文明为它起了一个和它的本意背道而驰的名字——霸主。”
“哦——”男人顺着大主教的语气回应道,虽然他还是什么都没弄清楚,但他记下了这个故事,等会儿见到女人,可以问问她。
“至于你,你只需要知道自己很特殊就好了,你的存在对先贤的回归而言非常重要。你的过去漫长而且充满谎言,你的未来是一切的关键。”
“啊?”男人被基米伽突然转向的话锋弄糊涂了。
“那时你就明白了,终极之战已迫在眉睫,唯有借助先贤的力量才能让我们生存下去。”
男人盯着面前这个干瘦的老头,好像看着在给没脑子的稻草人出谜语的斯芬克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