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顾绛,字宁人,南直隶苏州府昆山千灯镇人。”
开封城都司衙门大堂,浓眉大眼、英挺俊朗的年轻人不卑不亢,微微欠身,向王泰施礼。
“王公子,顾兄是在下好友,为江东望族,才华横溢,曾与同窗归庄兴趣相投,遂成莫逆之交。二人共入复社,有“归奇顾怪”之称。顾兄以“行己有耻”、“博学于文”为旨,故屡试不中。听闻公子躬耕赈民,便想见公子一面。”
杨先生杨秦的话语,让顾绛脸上一红。
他屡试不第,才决定弃绝科举帖括之学,遍览历代史乘、郡县志书,以及文集、章奏之类,辑录其中有关农田、水利、矿产、交通等记载,兼以地理沿革的材料,以期经世致用,空谈误国。
这也是他随好友杨秦北上,想见王泰一面的原因。满朝空谈阔论之士,实务救民者寥寥无几,人人罔顾民生疾苦,这样下去,岂不是要亡国灭种
眼前的年轻人让他惊诧之余,不由得有廉颇老矣的感慨,心头的傲气也收回了几分。
昆山,顾绛
杨先生的介绍,让王泰先是一愣,随即立即反应了过来。
这位浓眉大眼的年轻人,顾绛,不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顾炎武吗!只不过,他现在还没有改名,还是叫顾绛而已。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王泰剽窃并卖弄的这句话,就是出自于眼前的顾绛之口。
“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清学“开山始祖”,抗清志士,入则孝,出则弟,守先王之道,以待后学;诵其诗,读其书,友天下之士,尚论古人。一代大家,明末三大儒之一……
王泰盯着顾绛,一时间竟然有些出神。
“王公子……”
杨秦看王泰不吭气,轻声问道。
“哦,失礼,失礼!”
王泰抱歉地拱拱手,做了一个礼让的姿势。
“顾兄,杨兄,请坐。”
杨秦和顾绛二人对望一眼,分别坐下。
“杨先生,这一趟去东南,不远千里,舟马劳顿,辛苦你了。”
三千石番薯种子,三千两银子,足可种植六七十顷土地。耗时一年,杨秦终于从南地把这番薯带了回来。
“公子,购买番薯种子,还多亏了顾兄的鼎力相助。这番薯种子在广州府虎门所购得,路上匪盗出没,光是这运输的费用,就是三千多两银子,要是没有顾兄的帮衬,我等恐怕难以平安回来,更不用说带这么多的番薯种子回来了!”
想起一路上的艰辛,杨秦也是暗暗心惊。要不是各地流寇相继被招抚,一路上省去了不少麻烦,否则只是长江以北的地面,南直隶到河南,就绝难通行。
“顾兄,多谢你了!”
王泰微微点了点头,向座中的顾绛谢道。
“大人,听闻你在宫中面圣,曾做卜算子.咏梅一首,以喻我大明虽内忧外患,却会苦尽甘来;又听闻你曾做“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句,可有此事”
顾绛抛开自己的援手之恩不提,却转到了王泰的身上。
王泰脸上微微一红,摆了摆手,尴尬一笑。
“顾兄,作诗赋词,不过是微末小技,真正的大家,为国为民,救百姓于水火,才不负大家所为。”
“王公子,王大人,在下去了南地,你在北地闹的惊天动地,活民无数不说,济南城血战东虏,歼敌万余,在下听了也是心惊肉跳、心头振奋啊!”
杨秦摇摇头说道,神色间,似乎颇为遗憾。
“王大人,东虏大军铁骑纵横,当者辄破,王大人几千乡兵,歼东虏大军万余,恐怕是多有谬误吧。”
顾绛说完,眼光扫向了王泰,似乎并不怎么友善。
“顾兄,你胡说些什么!”
杨秦脸色通红,立即开口。
“王大人练兵之法,独步天下,他手下的乡兵个个剽悍勇猛,击退鞑子,不是什么谬传。你难道以为,他们是朝廷的那些官军吗”
杨秦的话,让顾绛微微一笑,眼光却是始终看向王泰。
“王大人,难道你以为,你的咸阳乡兵,真的无敌天下吗?”
“顾兄,眼见为实,看来,你要和我的乡兵兄弟们好好处一处了。”
王泰哈哈一笑,自己做过的事情,他自然是成竹在胸了。
“杨先生谬赞,不过我咸阳乡兵训练有素,军纪森严,更兼火器之利,将士轻生赴死,和其它各路官军不一般,这才以挫东虏之锐气。济南一战,我六千乡兵兄弟,战死一半,顾兄可以问问我军中的兄弟,便知此战是不是谬传。”
“王大人,在下狂悖了。”
顾绛肃拜一礼,面上的傲意消失遁去,代之的却是一丝敬意。
“王大人果然胸怀天下,在下佩服。在下之所以会随杨兄来河南,也正是想一睹王大人尊颜,共同探讨救国救民的道理!”
“为国为民,你倒是没有提君王一句。”
王泰哈哈一笑,这个顾绛,果然和历史上那个忧国忧民的顾炎武一样,对天下和国家,见解不同。
“天下之事,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却截然不同。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
顾绛看着王泰,双眼炯炯有神。
“不知王大人以为,亡国与亡天下,在下的见解,可否明辨”
王泰微微点了点头,这个顾炎武,不是愚忠之人,看的挺开,不过历史上明亡之后,其又以明朝遗民自诩,可见,那个剃发易服,大兴文字狱的黑暗时代,华夏民族的衣冠文化、道德礼仪被破坏殆尽。
“率兽食人,中华文明荡然无存,自然是亡天下了。”
王泰点点头道:“《左传》有云:“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我泱泱中华自古就是“衣冠上国、礼仪之邦”。虽有朝代更替,但中华文明薪火相传,虽是亡国,百姓却知礼义廉耻。”
“王大人,你还是直言相告,你是否赞同在下亡国亡天下的道理”
顾炎武毫不避让,屡试不第,官场黑暗,让他对王朝更迭,更是有自己的一分见识。
“顾兄,其实在下所言已经明明白白。中华文明能代代相传,是汉家天下,便是亡国,也不足惧。若是异族入主中原,想你顾兄,也绝不会认其为中华之主。”
王泰看着眼前的顾绛,爱才之意顿生。
说起来,他身边一众属下,全是赳赳武夫,好不容易有一个文世辅,却因门户之见不欢而散,去了辽东。
现在杨秦回来,更来了一个历史上证明过自己的顾炎武,让他起了招募一念。
“王公子,你不远万里,买回这么多番薯种子,看来是要在河南大干一场了。”
几番交谈下来,不可避免说到了目前的正事上。
“番薯只能种六七十顷土地,目前的正事,还是要在夏忙夏收上。到时候,募民垦荒种田,最少也是几万顷,这才是重中之重。”
王泰说完,长长出了口气。
河南卫都指挥使,屯田募兵,这一番动作下来,势必从上到下,从皇亲国戚到地方缙绅、卫所军官,恐怕他是要被推上火山口了。
“夏收”
顾绛不由得一愣,他和杨秦四目相对,都是疑惑不解。
“大人初到河南,又忙的哪门子的夏收”
顾绛还在狐疑,杨秦久在民间,一下子猜透了其中的蹊跷。
“大人此举,是要对卫所的侵占屯田一事下刀”
杨秦微微一惊,随即拱手劝了起来。
“王公子,王大人,如此一来,你可就把河南的乡宦和卫所军官得罪完了!”
顾绛也是大惊,想不到王泰年少气盛,竟然有如此大的勇气,对卫所百年痼疾下手。
光是这一份勇气,就让他望尘莫及,更有相见恨晚之感。
“不止是乡宦军官,还有皇亲国戚。”
王泰冷冷哼了一声,断然说了出来。
他要募兵募民,花费巨大,不能光靠咸阳那边输送粮食。河南卫所五万多顷土地,一大半被这些蛀虫们侵占,从他们身上下手,以他们的粮食养兵养民,再也合理合适不过。
“大人,你要对藩王下手”
杨秦和顾绛都是诧异,王泰这清屯之事做出来,河南全省怕是要闹翻天了。
“你们以为我是一时兴起,三分……天的热度”
王泰冷冷一笑,随即正色说道:
“卫所败坏,吏治腐败,乡宦横行,藩王兴风作浪,我大明积弊甚深,若不顽疾配猛药,把河南建成一地之模范,我王泰岂不是负了天下人心”
王泰的话在大堂中回响,杨秦和顾绛都是默不作声,大堂上一时寂静无声。
以一人对抗整个河南的官绅阶级,甚至是皇亲国戚,王泰如此作为,比孙传庭在陕西的大刀阔斧,更加猛烈,牵涉面更广,也面临着更大的挑战,事关蛀虫们的贴身利益,他们一定是群起而攻之,弄不好王泰就是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杨秦站了起来,面色肃穆,拱手一礼。
“王公子,你为国为民,不惜己身,如此义无反顾,我杨某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就陪你走这一遭!”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王泰也是肃然,他站了起来,同样拱手一礼。
“有杨先生一路同行,王泰在此谢过了!”
杨秦看了看旁边的顾绛,迟疑道:
“顾兄,你愿意留下来,和愚兄一起,陪着王大人共同进退吗?”
顾绛深吸了一口气,也是站了起来,拱手肃拜。
“王大人,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既然杨兄甘为大人效力,在下左右无事,愿和杨兄一样,追随大人,愿效犬马之劳。”
“好!”
王泰轻轻拍了一下桌子,神色奋然。
“有二位先生相陪,王泰肩上的担子就轻多了,再也不会孑然独行了。”
三人分宾主各自坐下,顾绛忍不住,马上开口。
“王大人,你这下一步,打算从何处开始”
杨秦也是目光热烈,眼光看向了王泰。
王泰看了看二人,轻声开了口。
“这第一步,当然是从卫所的害群之马开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