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前面才传来消息,路上来了好多老百姓,把路拦住了。
王继忠吃了一惊,忙问:“他们为什么拦路?”
前面来的人说:“不知道,好像是为什么粮食。”
康延欣说:“难道有人抢劫粮食,谁有这么大的胆子?”
王继忠说:“宋国不是已经下了诏令,禁止沿途军民骚扰我军,怎么还有人阻拦我们,不行,我去看看。”
韩制心说:“干爸坐着,我过去看看。”
韩制心说罢,向前面去了。没过多久,他回来了,说:“干爸,皇太后请你过去。”
康延欣说:“前面发生什么了?”
韩制心说:“有一群百姓拦住了道路,说要送粮食给我们,皇太后不肯收,他们就不让我们走,真是稀奇得很。”
王继忠悬着的心放下来了,这里已经快到边界了,老百姓一向十分凶悍,敢于和军队作战,抢劫辎重,袭击落单的士兵,在这里遇到麻烦,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即使有宋国皇帝的诏令,老百姓未必会执行,而且这里的老百姓大多与契丹军有仇,为什么还要送粮食给契丹人呢?这其中会不会有诈?
王继忠一边走一边思索,如果有诈,该怎么办?不,绝不能再起大的冲突。
王继忠越往前走,前面的情形越让人担忧,军士们都成队列地站着,一副临阵的架势。
这时,耶律狗儿跑过来了,见了王继忠,忙说:“上将军,快,前面的宋人,点名要见你。”
王继忠说:“他们要见我?见我干什么?皇太后呢?”
“太后就在前面。”
王继忠没说什么,快步往前跑,早看见前面路上站着一大群宋人,路边堆放着大大小小的粮袋,老百姓扶老携幼,挡在道路中间。几个年纪大的人正与萧绰说话,看样子谈得很愉快的。
王继忠放下心,走了过去。
萧绰看见王继忠走来,便对几个老者说:“看,你们要见的人来了。”
宋人一下子将王继忠围住了,王继忠愣住了,想挤出去见萧绰,可是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王继忠忙说:“老乡们,你们围住我干什么?”
几个老者说:“王将军,你还认识我们吗?”
王继忠摇头说:“恕王继忠眼拙,实在认不出你们了。”
老者说:“前面有一个关口,王将军总会知道吧。”
王继忠说:“前面应该是岐沟关了。”
老者说:“我们是王将军救出来的那些百姓,那时被围得紧呀,多亏王将军救了我们,不然,连骨头都找不到了。”
王继忠说:“各位,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了,不要记在心上,都忘了吧,今天,请你们让开路,让大军过去。”
老者说:“王将军的大恩,我们怎么忘得了,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今天来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把这些粮食送给你们。”
王继忠说:“老乡们,你们的日子也过得很艰难,这些粮食,大家留着,粮食收获还早,艰难的日子还在后头。”
老者说:“王将军,大伙儿为什么要送这些粮食给你们,并不是我们富裕,只是大家听说两国和平了,不打仗了,大家心里有盼头了,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这比什么都强,说一句不中听的话,我们送你们的粮食,就是希望你们不要再来骚扰我们,抢劫我们,只要你们不打仗了,我们情愿送一些粮食给你们。”
王继忠动情地说:“老乡们,现在和约已经签定,大家放心,不会再打仗了,大家安安心心地过日子,皇太后在这里,她是说话算话的。”
萧绰大声说:“宋国的乡亲们,你们刚才的一番话,让朕羞惭不已,朕没想到朕对你们伤害得这么深,但朕今天向你们保证,朕再不会伤害你们了,朕的军队再不会来这里骚扰你们了。朕不是一个抢劫者,可是在你们心中,朕做得不光彩,这是朕的过失,朕给你们道歉。朕从你们的目光里看到了对和平的渴求和对朕的不信任。不要紧,现在有你们的大恩人看着朕,从今以后,你们这里不会出现一个契丹兵。”
宋人先是一片沉寂,不知谁喊了一声“万岁”,接着很,所有人都高喊“万岁”,不仅宋国人呼喊“万岁”,契丹人更是高喊:“万岁”。
萧绰说:“好了,宋国的乡亲们,把你们的粮食拿回去吧,安安心心地种地,再不会有人来践踏你们的家园了,朕希望你们都有好收成,朕将在边境开设榷场,欢迎你们把多打的粮食,拿到榷场里交易,朕随行就市收购,保证不让你们吃亏。”
王继忠劝老百姓让开道路,几位老者便对萧绰跪下了。
萧绰忙让王继忠扶他们起来。
老者跪着大声说:“我们希望皇太后记住今天的话,给我们老百姓留一条活路。”
萧绰说:“你们放心,朕会记住的。”
萧绰说罢,所有的宋人都跪下了。
萧绰上了车,老百姓闪开一条路,让契丹军通过。
王继忠上了马车,百姓们拉着他的手,说:“王将军,我们老百姓苦啊,边境的老百姓更苦,我们都盼着太平,没办法,就弄了这些粮食,算是求求你们不要再开战了。”
王继忠说:“大家放心,皇太后已经答应你们了,你们就安心地过生活。这一带,土壤肥沃,水源丰富,是个好地方,你们的好日子就要到了。”
“谢谢王将军的吉言,你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你的。”
王继忠向大家挥了挥手,走了。
一路上,出现了不少这样的情形,越临近边界,送行的百姓越多。
耶律隆绪想不通,这些曾经一看到契丹军就东躲西藏的百姓,现在,忽然不怕他们了,还送东西给他们,一个个看起来很友善。契丹军也像变了样子,对待百姓也很友好,他们也没有接到特别的命令,军士们都做得很好,秋毫无犯。
是什么促使他们有了这些变化,耶律隆绪没有弄明白,很多人也没有弄明白,但他们都很欣喜,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很多感人的事情,人们都显得十分大度,一笑泯恩仇。
这是令人不解的,为什么一张和约就能化解那么多的仇怨?
王继忠说:“因为它带给人们更多的希望,希望是一股力量,可以给人们一个全新的认识,从而会忘记过去,专注于未来。”
当然,不和谐的因素还有很多,偷袭契丹军的事也屡有发生,根据情报,在和约达成以后,保州的杨延昭还带兵袭击了古城,但随即撤兵回了保州。路过保州的耶律磨鲁古请示攻打保州,被萧绰严厉的斥责了一顿。
还有一些契丹军士路过种着麦苗地时,故意让战马去啃食麦苗。萧绰知道后,狠狠地将军士体罚了一顿,并让军士向麦苗主人道歉和赔偿。
不管怎样,双方都显示出了极大的友善,尾随而来的宋军,也只是远远地跟着,保持着数十里的距离,路过的州县也一律地关闭城门。契丹军从城下通过时,宋军排列在城墙上,那架势倒像欢送契丹人回家。
不错,他们的确是欢送契丹人,他们热情地向契丹人打招呼,鼓掌,有的甚至吹起了喇叭,放起鞭炮。
尽管受到如此隆重的礼遇,萧绰心里还是不是滋味。宋人越是隆重地欢送他们,萧绰心里越难受。她感叹说:“没想到朕是这么不受人待见。”
韩德昌没听明白萧绰的话,说:“太后哪里不受人待见?他们都这么隆重地欢送你,说明人民都喜欢你。”
萧绰摇头道:“他们越是隆重地欢送朕,朕越觉得是要赶朕走,让朕早点离开。”
韩德昌说:“你怎么这么想呢?”
萧绰皱了皱眉头,说:“朕不这样想,还能怎么想?你看一纸和约,就让他们欣喜若狂,这说明战争给他们带来的伤害有多深,你知道不知道那路边的粮食是怎么刺痛了朕?”
韩德昌说:“怎么,那些粮食怎么了?”
萧绰说:“你知道老百姓为什么送我们粮食?”
韩德昌说:“为什么?”
萧绰说:“他们是想贿赂朕。”
“老百姓拿粮食贿赂你?”韩德昌觉得不可思议。
萧绰说:“是的,他们担心朕会毁掉和约,于是,宁可自己挨饿,也拿出粮食给我们,为的是求朕遵守和约,不再打仗,可见和平之珍贵,也可知朕平时对他们伤害有多深。”
萧绰说罢,眼里泛起了泪光。
韩德昌说:“是啊,天下苦于战争太久了,一百多年来,老百姓没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所以,迫切希望天下太平,大家喘一口气。”
萧绰说:“原来朕一直不想打仗,但朕只是想到战争对两国有伤害,朕需要和平,没想到对百姓伤害更大,他们比朕更需要和平。”
韩德昌说:“老百姓当然更需要和平了,从古至今,他们都是天底下最弱的人,天下太平,或许还能有一点幸福,若在乱世,只有苟活着,像蝼蚁一样,东躲西藏,最后免不了被踩死的命运。”
萧绰说:“现在,朕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
韩德昌说:“这段时间里,你累了,瘦多了。”
萧绰说:“你也一样,还受了重伤,差一点——”
萧绰说着,声音开始打颤,不能再说下去了。
韩德昌说:“没事的,我这不是好好地嘛,最高兴地是和约签定了,再不打仗了,我们可以快快乐乐地一起,好好地享受生活乐趣,我们要开开心心地活着,都要活到一百岁。”
萧绰笑了一下,说:“一百岁。”
“一百岁不够,应该活一千岁,一万岁。”韩德昌说。
萧绰笑着说:“好,朕跟你一起活到天长地久。”
萧绰说出这话时,心里被什么扎了一下,这话似乎很熟悉,她像是重复别人的话,不禁脸都涨红了。她看了韩德昌一眼,韩德昌很兴奋,眼里充满了憧憬。
萧绰说:“回去后,你想干什么?”
韩德昌说:“太后,想让我干什么?”
萧绰说:“朕什么也不想让你干,就陪着朕。”
韩德昌说:“好,我也是这么想的。”
萧绰叹道:“可是,这只是朕的一个美梦,国家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民生凋敝,我们只是创立了一个安稳的环境,老百姓要想过幸福的生活,还需要我们支持和帮助。你的任务还很重,偷不得懒。”
韩德昌说:“是啊,我们的确还有很多事要做。”
萧绰说:“朕想过了,不能让你太累了,要给你选一个接班人。”
韩德昌说:“是该有一个人接班了,太后心里一定已有人选。”
萧绰说:“这个人朕不说,你也知道。”
“王继忠,对不对?”韩德昌问。
“你觉得他不够资格吗?”萧绰说。
韩德昌说:“不,王继忠的能力,是绝对没有问题的。”
萧绰说:“你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完?你担心什么?”
韩德昌说:“臣的担心有两个,其一,王继忠可能不想当这个官,其二,他跟皇上处的不是特别融洽。”
萧绰说:“这倒是实情,不过放着这么好的人才不用真是可惜。”
韩德昌说:“王继忠的确人才难得,但是他过于心软。”
萧绰说:“是啊,他太仁慈了,治理国家没有铁的手腕是不行的。”
韩德昌说:“臣不是完全反对他接替臣,只是不是这时候。”
萧绰说:“为什么不是这时候?”
韩德昌说:“现在,他风头正劲,在人民之中的威望太高了,几乎把皇上,甚至皇太后都盖下去了,这无论是对他自己,还是对皇上,皇太后都没有好处。”
萧绰不说话了,心里想着这两天的情形,确实如韩德昌所说,在人民心中王继忠才是和约的缔造者,人们都把他当成了救世主,大恩人。遇到了宋人,他们就提出要见他,他们送来粮食,恳求不要骚扰他们,也要他做出首肯,而不太相信她皇太后的回答。
当然,这是宋人的期望,毕竟王继忠自己是一个汉人,但萧绰也注意到了,在契丹军中,王继忠的威望也大大地提高了,一向看不起他的契丹人,现在也主动向他示好,有什么事总是先跟他商量,对他客客气气,毕恭毕敬的。原来,围绕在韩德昌身边的人,现在都跑到王继忠那里了。
韩德昌说:“臣说这话,不是有意说王继忠的坏话,臣是希望过一段时间,等这事冷却之后,再商量行事。”
萧绰说:“你说的没错,这样对王继忠有好处。”
韩德昌说:“还有一事,皇太后,你对皇上过分严厉了。”
萧绰说:“朕幸亏对他严厉了,依他的性子,这次仗还没有打完呢。”
韩德昌叹道:“是啊,皇上的脾气有些暴躁。”
萧绰说:“不,他不是暴躁,是好大喜功,他这个特性早晚会吃大亏的。”
韩德昌说:“皇上年轻气盛,喜欢冲动,令人担忧的哇。”
萧绰叹道:“朕现在最担心的是好不容易签订的和约会毁在他的手里。”
韩德昌说:“太后放心,有臣在和约绝对不会毁。”
萧绰点头说:“朕相信你。”
韩德昌说:“再说不是还有你吗,皇上总不会违背你的意愿吧。”
萧绰叹道:“朕又能看得住他多久?”
说罢,他们沉默了好久,萧绰透过车窗看着窗外,韩德昌则看着萧绰,阳光洒落在她的脸上,不是很明亮,似乎天上铺满了云,阳光是透过云层射下来的。但刚才韩德昌看过万里晴空,天上没有一丝云彩。
她的脸色为什么不那么明朗,有一层灰暗的颜色?
韩德昌好担心,她近来咳得越发厉害了,仿佛喉咙里堵住了什么东西。耶律敌鲁看过说:“不是喉咙里有东西,是肺里有异物。”
究竟有什么异物,耶律敌鲁说不上来。所用的药物只是一些常用的润肺的东西,诸如:冻梨蜂蜜水,川贝枇杷膏之类的东西。
可是,萧绰服用之后,不见多大的好转,于是,她放弃了。
韩德昌知道她不是一个喜欢放弃的人,为什么这回早早地就放弃了?
韩德昌看见她这副样子,非常心疼,她真的老了,可她才五十岁呀。她的这种老不是躯体上的衰老,更主要的是心灵的衰老。她似乎对很多事情毫不关心了,除了非常重要的大事,别的事似乎与她无关了。
韩德昌以为是她的精力不济,可后来他发现是她根本没有兴趣。这种情况,在他自己的身上也有时发生,似乎一切都与自己毫不相干,自己只是一个看客而已,发现这种情况,他很诧异,想改变这种心态,却觉得无能为力。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每次看见年轻人在自己面前摇头晃脑时,自己就有些不耐烦,但是,又不想说出来,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
一滴泪水流了下来,韩德昌连忙擦掉,但还是被萧绰看见了,她回头看着韩德昌,说:“你怎么哭了?”
韩德昌连忙掩饰道:“眼里落了一粒沙子。”
萧绰没有再问,只是说:“我们还有两三天就可以回到契丹了。”
韩德昌说:“是的,快了。”
萧绰说:“终于回来了,回乐峰前沙如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萧绰吟罢这首诗,面色越发灰暗。
韩德昌说:“太后,不要这样,我们不是已经回来了吗?”
萧绰说:“我们是回来了,可是,朕这一路走来,似乎看到的尽是尸体和白骨,我们回来了,他们却只能留在异国他乡了。”
韩德昌沉默了,他想起来耶律曷主,他就死在自己的面前,身上插满了利箭,收殓的时候,他的身上没有一处是完好的,血也流光了。他是一个非常机灵的小伙子,心肠也很好,和韩制心还是好朋友,见到韩德昌时,一般不叫大丞相,而是叫他“伯伯”。听起来很亲切,他也十分乐意他这样叫。
可是,他就那么死了,死的那样凄惨,尸首也不能带回来。
韩德昌心里一阵难受,下巴剧烈地抖动着。
萧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韩德昌按住心口,说:“心里难受。”
萧绰说:“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韩德昌点点头,说:“臣想起了耶律曷主。”
“耶律曷主?”萧绰说,“他是为救你死的?”
韩德昌不能说话,萧绰打了一个寒战,说:“你不要想这件事了,都过去了。”
韩德昌说:“他是一个那么好的小伙子,本来不该死的,养马是一个好手。”
萧绰想劝劝他,却不知怎么说才好,忽然,又想到了那路边的粮食,说:“朕是不是应该收下那些粮食?”
韩德昌愣了一下,说:“怎么?后悔没有收下那些粮食?”
萧绰说:“朕觉得收下了那些粮食,老百姓会更放心一些。”
韩德昌说:“想让老百姓放心,就要从今以后约束将士,不再到这边来,而不是收下他们的东西。”
萧绰说:“朕说过要尽快地开设榷场,让老百姓拿到自己需要的东西。”
韩德昌说:“是的,榷场一定要早点办起来。”
萧绰说:“那我们还等什么?我们这就沿途张贴告示,大军一路宣传,告诉老百姓我们开设榷场的事。”
韩德昌说:“好主意,榷场开设在哪里?”
萧绰想了想,说:“朕看涿州距离边境较近,可以先在涿州办起来。”
韩德昌说:“很好,我们应该在涿州建一座新城,专门用于边界贸易,旅店,酒楼,市场,接待一应俱全,我们不能只引进客人,还要留得住人。”
萧绰说:“你说的很对,那就传旨,令军中的工匠先行前往涿州,建设新城,另外,要在告示写明榷场的各种情况。”
韩德昌说:“好,一会儿到了宿营地,皇太后可以召集众臣一起商议具体事宜。”
萧绰笑道:“说的对,命令侍卫把旨意传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