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落日圆一百九十六、书信王继忠陪着康延欣吃了饭,肚子撑得厉害,站起来在穹庐走着。
康延欣说:“你那事是不是有眉目了?”
王继忠知道她问的是和谈的事,说:“有一点眉目了。”
“使者什么时候来?”
“就这两天。”
“还是恩师?”
“不知道是谁,不过肯定不是恩师。”
“为什么不是恩师?”
“恩师自上次出使回去,便受到一些朝臣的谤议,说他与我交好,出卖国家利益,现在被贬为英州团练使。”
“怎么会这样?”
“宋国朝廷中,这样的事很多,尔虞我诈,相互倾轧,拉帮结派,落井下石,比比皆是,恩师在朝廷里得罪了人,他们岂能放过这个机会?”
康延欣叹道:“这么说是我们害了恩师?”
“可不是,”王继忠嗟叹不已,说,“不过,恩师说他不后悔,还勉励我促成和谈之事。”
康延欣说:“恩师真是一个明事理之人,我们可不要辜负他的期望。”
王继忠说:“说得对。”
康延欣吃完饭,倒了一碗水,端起来荡了荡,然后,连饭渣都倒进肚子里。
王继忠看了,说:“延欣,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们又不是没有吃的?看你——恨不得把饭碗一起啃了。”
康延欣笑了笑,说:“我就口渴,想喝点水。”
王继忠笑道:“就是一个吝啬鬼,守财奴,土财主。”
康延欣笑道:“你才是土财主,怀敏都来这么久了,你没在他身上花一文钱。”
王继忠说:“这不是在打仗嘛,我想为他花钱,也没地方花呀。”
康延欣说:“不是没地方花,只是你没那个心。”
王继忠说:“怎么花?吃的还是用的?”
康延欣说:“吃的,用的,倒不要你操心,我自会安排,包括看守牢房的军士,我也会打发,不过,继忠,敏儿离开他娘已经这么久了,她肯定很想念他,你是不是去求求太后,放敏儿回去?”
王继忠看着康延欣,仿佛没听懂她说的话。
康延欣说:“继忠,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并不希望你们父子分开,只是想到陈湘萍太可怜了。”
王继忠说:“我知道,只是——”
康延欣说:“我知道你舍不得敏儿,我也舍不得,但我想陈湘萍更舍不得。”
王继忠说:“这件事我不好向太后开口。”
康延欣仿佛被噎住了,这的确让王继忠为难,他是一个不喜欢求人的人,他从没有因私事向太后开过口。
康延欣收拾了饭碗,铺好床,说:“睡吧,你累了一天,早点休息。”
王继忠走到康延欣身边,说:“明天,我试试。”
康延欣说:“你也别太为难了。”
次日,王继忠见到萧绰,鼓起勇气想说出口,可是,当他的目光与萧绰的目光相遇,他的勇气一下子全泄了,甚至连看萧绰一眼就脸红。像一个败军之将狼狈不堪地逃了回来,可迎面见到康延欣期待的目光。他不敢正视康延欣的眼睛,低着头走进穹庐。
康延欣已经知道了结果,也不问他,只跟他谈一些家常,还拿出一封信,递给他,说:“继忠,看,怀玉给你写信了。”
王继忠拿过信,打开看了看,说:“怀玉有长进了,字写得好了,信也写得好了。”
康延欣说:“都是邢祥教得好,回去了要好好谢谢人家。”
“说得对,是要好好谢谢他,我这就给他们回信。”
接着是一段沉默,王继忠铺开纸,拿起笔。康延欣帮忙磨墨,磨好墨,王继忠蘸了墨汁,并不急着落笔,只是把毛笔反复在砚盘上捺着。
康延欣笑道:“是不是还没想好怎么给怀玉回信?”
王继忠看了康延欣一眼,脸红了,“嗯”了一声,提起笔,却又不知如何落笔,看了看康延欣。
康延欣笑道:“看来,我在这里你是不知道怎么写的,我走,你就会写了。”
康延欣说罢,向穹庐外走去。
王继忠看着康延欣走到门口,叫道:“延欣——”
康延欣回过头,朝他一笑,说:“写吧,快写吧,一会儿有人回南京,让他带回去。”
康延欣说罢,出了穹庐,向萧绰的寝帐走去。
“你为什么要朕放他回去?”萧绰听到康延欣的请求,盯着她问。
康延欣说:“因为臣知道一个儿子对于母亲又多重要。”
萧绰又看了看康延欣说:“但是父亲也需要儿子呀。”
康延欣说:“太后说得对,但父亲已经习惯了父子分离,但母亲正承受着分离之痛。”
萧绰却说:“他们母子在一起已经有十几年,父子在一起才短短的几天,难道就不能让他们父子在一起多呆一些时间吗?”
康延欣说:“这是不能用时间的长短来平衡,交换的。”
萧绰说:“依你看用什么来平衡和交换?”
康延欣不能回答。
萧绰说:“延欣呐,你是不是觉得那个王怀敏在这里有些妨碍你?”
康延欣说:“不是,臣喜欢这个孩子。”
“那你为什么急着赶他走?”
康延欣说:“太后误会了,臣确实想到陈湘萍可怜,她可能到现在还不知道儿子的死活呢。”
萧绰说:“她是可怜,但她身边还有三个儿子,延欣,你也要想一想王继忠的心情,就让王怀敏呆在他的身边吧。”
康延欣不能再说什么,看着萧绰,说:“能不能让王继忠写一封信给陈湘萍,告诉她她儿子的情况?”
萧绰说:“你这个想法不错,你回去对王继忠说,朕允许他给城中写信。”
康延欣说:“多谢太后。”
康延欣回到自己的穹庐,王继忠已经把回信写好了,见康延欣回来,说:“你去哪儿了,信写好了,你送给回去的人吧。”
康延欣接过书信,王继忠又拿起一封书信,说:“我又写了一封,给邢祥的,感谢他帮我们教育怀玉。”
康延欣一并接过来,说:“继忠,你还要写一封信。”
王继忠说:“还写什么信?”
康延欣说:“我刚才去见太后了。”
王继忠睁大眼睛看着康延欣。
康延欣说:“太后不肯放怀敏回去。”
“嗯。”
“不过,太后答应让你写信告诉陈湘萍:敏儿的情况。”
王继忠没有说话,眼睛却潮湿了。
康延欣拿着书信出了穹庐,王继忠坐在案台后面,再一次铺开了纸,濡好笔。这一次,他觉得这支有千钧之重,怎么也不敢落下去。
而陈湘萍拿着书信的时候,心里震颤了,原本归于平静心,又起了波澜。王继忠的信,极其简短,其文如下:
湘萍,闻汝染恙,念念。
怀敏被俘,现在大营。股骨,肋骨伤折,已经医治,无碍。
我已晤见怀敏,敏儿精神尚好,吃喝有人照顾,勿念。
听闻兄长在彼,一并问好,若蒙赐书,十分感念。
继忠
书信是契丹人用箭射上城楼的,正好王继英正在城头巡视,突然,见两个契丹人来到城下,向城上叫道:“城上的人听着,这里有一封信给王继英。”
契丹人说罢将信射上城头,王继英看了书信,连忙奔下城头,一口气跑到客栈,连忙将书信交给陈湘萍,说:“湘萍,快看,继忠来信了。”
陈湘萍看了信,神情呆呆地,似乎根本没看懂信里写了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捂着脸,失声哭起来。
王继英安慰道:“湘萍,没事了,怀敏没事了。”
王怀德从陈湘萍手里拿过书信,看罢,说:“娘,怀敏见到爸爸。”
王怀节说:“这是怀敏写的信吗?”
怀德说:“不是,是爸爸写的。”
王怀节一把抓过书信,看着,随即扔给王怀德,说:“我还以为是怀敏写的,怎么是他写的?”
陈湘萍又拿回书信,看了一遍,说:“大伯哥,怀敏伤得不轻呀。”
王继英说:“是伤得不轻,但现在没事了,继忠不是说已经医治了。”
陈湘萍似乎还不放心,眼睛盯着书信看,书信在她手中剧烈的抖动着。
王怀政说:“他们怎么不放二哥回来?”
陈湘萍像被什么惊醒,说:“是呀,怎么不放怀敏回来?”
王继英说:“湘萍,你不要性急,也许怀敏的伤势有些重,行动不方便。”
陈湘萍脸色苍白,嘴唇颤抖着。
王怀节说:“有什么不方便?用一辆小车推到城下,放在吊篮里吊上来,不就行了。我看他就是不想送怀敏回来。”
怀政说:“是啊,娘,爸爸可以送二哥回来的。”
怀德说:“可能是二哥自己不想回来,娘,你看信里说二哥精神尚好,他见到了爸爸,又有人照顾,可能不想回来了。”
王怀节说:“王怀敏就是一个叛徒,跟他一样是个叛徒。”
陈湘萍厉声喝道:“你胡说什么?有你这么说弟弟的?”
王怀节不做声,赌气,将头扭向一边。
王继英说:“湘萍,你别着急,继忠肯定是想留怀敏多在身边待几天,毕竟他们十几年没见面了。”
陈湘萍叹道:“他们父子终于见面了,我也算为他做了一点事。”
怀政说:“娘,二哥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陈湘萍一愣,说:“就是不回来,娘也算是对他有个交代。”
怀政说:“娘,我也想见到爸爸。”
怀节回头道:“你也是叛徒。”
怀政说:“就你不是叛徒,你不是叛徒,你为什么要羡慕二哥,还天天想着二哥和爸爸见面的事?”
怀节说:“我什么时候羡慕王怀敏了?”
怀德说:“你就是说了,昨天还说了。”
怀节语塞,但还是强辩道:“谁羡慕怀敏了?我羡慕怀敏,是他勇敢,又不是羡慕他和他见面?”
怀德说:“叛徒有什么勇敢?”
怀节脸红了,无话可说。
陈湘萍说:“大伯哥,你要不要给继忠写一封信?”
王继英说:“要的,我这就回去给他写信。”
怀德说:“娘,我想去看二哥。”
怀政忙说:“娘,我也想去。”
陈湘萍说:“好,等你爸爸回信。大伯哥你就说孩子们都想见他。”
王怀节的嘴动了动,将话头咽回去了。
王继英回到衙门,给王继忠写了一封回信,登上城头,看见一队契丹巡逻军,高声呼喊,道:“城下人听着,我叫王继英,是你们上将军王继忠的哥哥,我这里有一封信,烦请你们交给他。”
王继英说罢,将书信射到城下。
契丹巡逻军拾得书信,交给耶律隆绪。耶律隆绪拿着书信对萧绰说:“这是王继忠的哥哥给王继忠写的书信,请太后看看,写的什么?”
萧绰说:“朕不看。”
耶律隆绪打开书信说:“朕要看看写的什么。”
萧绰说:“没什么,一定就是一些家常话。”
耶律隆绪看了书信,说:“太后怎么知道的?”
萧绰说:“上午,王继忠给他们写了书信,送给朕过目,就是家常话。”
耶律隆绪说:“是儿臣多心了,不过,信里他们说想和王继忠见面,怎么办?”
“他们想见王继忠?”
“是呀。”
“皇上是怎么想的?”
“儿臣以为不宜让他们见面。”
“为什么?”
“王继忠现正在联系宋国使者,如果,让他们见了面,一则会让王继忠分心,二则恐怕于谈判不利。”
“皇上担心王继忠会为宋国说话?”
“是的,如果这时让他们见面,王继忠见了他们,一定觉得内心有愧,心里自然会偏向宋国。”
萧绰说:“皇上是不是想多了,你不相信王继忠?不过,朕是相信王继忠的。”
耶律隆绪说:‘儿臣不是不相信他,只是有这层特殊关系-----要不我们试一试王继忠的反应,怎么样?’
萧绰说:“皇上想怎么试?”
耶律隆绪说:“把王继忠叫来,当面把书信交给他,然后,看他有什么反应。”
萧绰说:“等于没说,看到亲人的书信谁都会激动的。”
耶律隆绪说:“太后,你听儿臣把话说完。”
萧绰说:“你说。”
耶律隆绪说:“后天宋国的使者就要来了,王继忠要接见使者,这两天很忙,王继忠若是看到书信后,急切地要和家人见面,那么,他的心就会向着宋国,若是,他不急着和他们见面,而是先见使者,那他就是向着我们。”
萧绰说:“牵强,不过朕倒是很想看看王继忠是如何处理这件事的。”
于是,令人传王继忠来见。
王继忠见了萧绰和耶律隆绪,耶律隆绪将手里的书信,递给王继忠,说:“王卿家,这里有你一封书信,你看看。”
王继忠看了书信,脸上发红,眼里却充满了悲哀。
萧绰说:“继忠,你看这事怎么安排?”
王继忠说:“臣不想见他们。”
“为什么不想见他们?”
王继忠说:“太后,臣现在是契丹大臣,正代表契丹与宋国谈判,臣不想因儿女私情,坏了国家大事。”
“难道你不想他们?”
王继忠眼中含泪说:“想,臣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他们,可是,臣这时与他们见面,必定会影响到臣的心情,臣怕影响到和谈的成败。”
萧绰说:“那怎么办,他们还望着你呢。”
王继忠说:“臣只有对不起他们了。”
萧绰说:“继忠呀,你且回去,待朕想想办法。”
王继忠回到穹庐,康延欣见他一脸苦楚,料定那边已有回信,便问:“是不是有回信了?”
王继忠什么也没说,只把书信递给康延欣。
康延欣拿着书信,只见信中写道:
继忠:来信收悉,已转交湘萍及侄儿收阅。知怀敏获生,汝父子相认,甚慰。
自汝去后,湘萍日思夜念,几度成疾。前日,怀敏被陷,雪上加霜,几乎不治。然,最终死而复生,是为有所期待,坚信有朝一日与汝团聚,相夫教子,以怡天伦。
湘萍得汝来书,如获至宝,百病顿除,冀与汝相会,催吾秉笔,不胜翘盼之至。
愚兄安好,不必挂怀。
怀敏在彼,本不担心,无奈湘萍思之心切,请释放回归,不胜感激。
专俟复音。
兄继英
康延欣看了,说:“你有什么打算?”
王继忠长叹一声,说:“我跟太后说了,不与他们相见。”
康延欣问:“为什么?”
王继忠说:“我觉得还不是见面的时候。”
康延欣说:“为什么不是见面的时候?”
王继忠说:“我怕见了面,会影响我与宋国使者和谈的态度。”
康延欣看着王继忠说:“你真是这么想的?”
王继忠低下头,翻阅案台上的信札。
康延欣说:“你是不是不相信皇太后?”
王继忠说:“没有,我一直相信太后。”
康延欣说:“那你怕什么?”
王继忠看着康延欣,拿回书信,说:“延欣,关于与宋国和谈的事,还有很多人反对,我这时与他们见面,必会授人以柄,会给和谈带来很大的麻烦的。”
康延欣点头道:“原来是这样,那怎么办?他们还盼望着呢。”
王继忠说:“没办法,只能再一次让他们失望了。”
康延欣说:“要不要再写一封信给他们,把这边的情况告诉他们?”
王继忠说:“千万不要。”
“为什么?”
“因为这是说不清的。”
“有什么说不清的?”
“事关机密,如何能说?”
康延欣没有办法,说:“他们一定又会误会你了。”
王继忠叹道:“就让他们再一次误会好了,反正也不多这一次。”
康延欣看着王继忠说:“委屈你了。”
王继忠痛苦的摇摇头,说:“怀敏今天怎么样?”
康延欣说:“我把你给陈湘萍写信的事告诉他了。”
王继忠说:“他是不是很高兴?”
康延欣说:“那是当然,不过,后来他哭了。”
王继忠说:“是吗?”眼睛不敢看康延欣。
但康延欣在王继忠的眼角看到了一层潮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