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歌落日圆一百七十二、一封短信王继忠不知道怎么回到自己的营帐里的,他的头脑里像飞进来一只嗡嗡叫的蜜蜂。
康延欣要来的消息,太突然了,王继忠不知道是欢喜还是担忧,她的到来无疑地宣布:他与陈湘萍的见面取消了,这让他如何向陈湘萍解释呢?
但康延欣的到来,又让他感到欣喜,虽然他们只是短短的一个月没见面,但他已经开始想念她了。他想起临出征时,康延欣的神色,似乎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可是又都吞进肚子里去了。
王继忠知道她想说什么,他也想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但是他们都没开口。当他跨上马背时,康延欣一把抓住马缰,抬头看着他。风刮得很大,斜雨如烟,落在康延欣的眼里,她的眼里水汪汪的。王继忠在她的眼里看出了惊慌,担忧,不舍。然而,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把缰绳递给王继忠。
王继忠想安慰她,可是喉咙里像被堵住了,怎么也开不了口,轻轻地接过缰绳,然后头也不回走了。
走后这么多天,王继忠仿佛一直觉得她还站在雨中,睡觉时,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康延欣还淋着雨,罩在一片凄清的萧萧寒雨之中。这样被雨水淋着,一定会生病的,王继忠不禁为她揪心。
他很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他们已经分别了很久,就想见到她。
可是,为什么她偏偏这时候来呢?王继忠陷入苦闷之中,一方面他渴望见到陈湘萍,另一方面,他不想伤害康延欣。康延欣的到来将他和陈湘萍见面化为泡影,他仿佛看到了陈湘萍失望,哀怨的眼神。这无疑更加加深了他对陈湘萍的愧疚,将永远不能弥补其万一。
王继忠躺在行军毯子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这时候,陈湘萍也怎么也睡不着,手里拿着王继忠写的短信,反复地看了几十遍,短短几十字,已经深深地印刻在脑海里了,可是,她依旧不断地看着。
湘萍,知汝在瀛州,惊喜交加。期待与汝见面,带上孩子,我很想见到你们。继忠。
是的,就这么几个字,却让陈湘萍看了几十遍,一边看一边流泪。
当她从王继英手里接到短信的时候,那熟悉的字迹一下子抓住了她。她清楚地认得这是王继忠写的字,但是,她还是问:“这是他写的吗?”
“是的,这是继忠写的?”
陈湘萍盯着短信看了好久,说:“这真的是继忠写的?”
王继英说:“确实是继忠写的,彭武亲眼看着他写的。”
“彭武,彭武在哪里?”陈湘萍忙问。
王继英说:“彭武回去了,你找他干什么?”
陈湘萍说:“我想问问继忠怎么样了?”
王继英说:‘他好得很,在那边做了大官。’
陈湘萍说:“做了大官又怎么样?做大官就过得好吗?”
王继英说:“只有你会挂念他,他挂念你吗?”
陈湘萍说:“挂念的,你没看见他说:‘知汝在瀛州,惊喜交加’吗?继忠心里还是挂念我们的。”
王继英哼了一声。
陈湘萍说:“继忠是中原人,在那边一定过不惯的,彭武有没有说他长得怎么样?有没有问他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王继英说:“湘萍,你为什么总问这个,长得怎么样,你明天见到他不就知道了?”
陈湘萍说:“说得对呀,明天见到他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王继英说:“那好,你们好好休息,明天见到他,一定要精精神神的。”
陈湘萍说:“大伯哥说得对,我们不能让继忠看了担心。”
王继英起身告辞,陈湘萍送出来,说:“大伯哥,你说继忠明天会不会不来?”
王继英回身说:“他为什么不来?”
陈湘萍说:“我就是担心。”
王继英说:“他不来就说明他心里有鬼,不想见你们。”
陈湘萍说:“我是担心这两边正在打仗,他会不会被别的事绊住了,来不了呢?”
王继英说:“这也有可能,但如果明天不开战,那他就应该来。”
于是,陈湘萍在心里祈祷明天不要开战。
王怀节见陈湘萍这副样子,说:“娘,我们明天真的要和那个人见面?”
陈湘萍喝道:“你这孩子说什么呢?为什么那个人那个人叫你爸爸?”
王怀节说:“他不是我爸爸。”
陈湘萍说:“他不是你爸爸,是你什么?”
王怀节说:“他是一个叛徒,我没有这样的爸爸。”
陈湘萍怒道:“胡说,你再说一句,小心我打烂你的嘴。”
王怀敏说:“不是我们说的,别人都这么说的。”
陈湘萍说:“别人怎么说,我不管,你们不能这么说。”
王怀德说:“有人骂爸爸,我还跟人家打了一架呢。”
陈湘萍说:“他们再这样说你爸爸,你就不理他。”
王怀政说:“爸爸长什么样?我都没见过他。”
陈湘萍说:“你爸爸——你是没有见过他,你爸爸走的时候,你还没出生,你爸爸都不知道有你呢。”
“那明天爸爸见到我会不会不认我?”
“不会的,哪有不认亲生骨肉的?你爸爸一定会认你的。”
王怀节嘟噜道:“他当然会认你,认你,你就跟他走。”
王怀政说:“我才不跟他走,我跟着娘。”
王怀敏说:“你刚才不是还担心他不认你,明天认了你,还不带走你?”
王怀政看着陈湘萍说:“娘,要不我们明天带着爸爸回汴梁吧。”
王怀节说:“他才不会回汴梁呢。”
王怀政说:“为什么不回汴梁?”
王怀敏说:“因为他没脸回汴梁。”
陈湘萍向王怀敏扬起了手,王怀敏闪了闪,陈湘萍的手无力地落下了。于是让孩子们都去睡觉,自己则坐着发呆。心里想着明天见面会是什么样子。我要劝他跟我回去。是的,也许他是没脸回去,可汴梁毕竟是他的家呀。再说,他并没有做对不起人的事,明白事理的人是不会怪他的。汴梁城里还有好多人说他的好,感谢他救了他们,说他是一个好人。
假如他不回去,该怎么办?陈湘萍想,她不知道怎么办。
陈湘萍就那样反反复复地想了一夜,天要亮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一梦,梦见王继忠走过来,她要抓住他的手,却怎么也抓不着。她起身走向他,他却躲着她,跑起来。她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呼喊。然而,王继忠好像听不见,不回头地向前跑。她在后面拼命地追,忽然发现,自己的后面,怀节、怀敏、怀德、怀政也在追赶。不仅如此,在他们的后面又有数不清的人追赶着。有的拿着刀剑,有的拿着弓箭,有的却拿着鲜花,一阵风似的,冲过去。陈湘萍大惊,连忙大喊:“继忠快跑。”王继忠没跑,站在那里,笑嘻嘻地望着她。人们围着他。陈湘萍焦急万分,连忙冲过去,却发现什么都没有了。王继忠不见了。
陈湘萍急了一身冷汗,醒了,心里咚咚咚地跳。睁眼发现怀德,怀政在身边。
怀德说:“娘,你做梦了?”
陈湘萍看了看屋外,阳光很明亮,从窗户里射进来,屋里也很分明。
怀政说:“娘,你做什么梦了,出了一头的汗。”
陈湘萍这才渐渐地稳住神,说:“没什么,就是梦到你们的爸爸了。”
怀德说:“梦见爸爸了,为什么把你急出一头大汗?”
陈湘萍说:“没什么,你去给我拿一块擦脸巾来。”
怀德去拿了洗脸巾,递给陈湘萍,说:“娘,大哥,二哥说不去见爸爸。”
陈湘萍伸手去接洗脸巾,却见手里还拿着短信。忙将短信揣进怀里,接过洗脸巾,说:“为什么不去见?”
怀政说:‘还不是因为爸爸是叛徒。’
陈湘萍狠狠地说:“两个小崽子,他们呢?”
“在后面,马叔叔看着,不让他们出去,不然早跑到城墙上去了。”
陈湘萍惊问:“契丹人又攻城了?”
“没有,契丹人今天安分多了,没有攻城。”
陈湘萍连忙说:“那就好,那就好,菩萨保佑,他们今天不攻城。”
怀政说:“他们不攻城,但是在城下骂呢,像小孩子骂仗一样,好好玩的。”
陈湘萍说:“你怎么知道的?”
“大哥,二哥上去看了,回来说的。”
陈湘萍说:“他们又跑上去了?”
怀德说:“上去了一会儿,被大伯赶下来了。”
陈湘萍说:“真是胆大包天,什么地方都敢去,幸亏有你大伯在那里,不然还不知闹成什么样?”
怀政说:“二哥说他们是自己下来的,就在那里骂人,没意思,娘,我好想上去看看,我还没见过契丹人长什么样呢。”
陈湘萍喝道:“你敢。”
怀政不做声了。
陈湘萍走到后院,只见怀节、怀敏斜靠在一株柿子树上,看起来一副很失望,很生气的样子,马车夫坐在一块石头上。
看样子他们刚才有过一次激烈的争吵,而且谁也没说服谁。见陈湘萍走过来,怀节、怀敏也低下了头。
陈湘萍看了一眼马车夫说:“马大哥,现在什么时辰了?”
马车夫抬头看了看天说:“大约巳时已过,快到午时了。”
陈湘萍“哦”了一声,抬头看了一会儿天。
马车夫说:“冬日日短,一天唆地就过去了。”
“是吗?”
但是,陈湘萍却觉得这一天非常漫长,她不断地看天上的太阳,看地下的日脚,但太阳和日脚都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好久好久不能移动一点。
中午,王继英来了,提着一大桶面条回来,让大家吃。陈湘萍好像什么胃口都没有,吃了一点,就放了碗筷。
王继英问:“湘萍,你吃饱了?”
陈湘萍没有回答王继英的问话,反而问他:“大伯哥,现在什么时辰了?你怎么现在才送饭来?孩子们早饿了。”
王继英吃惊地看着陈湘萍说:‘现在午时刚过,今天契丹人没攻城,饭还做得早一些,若是打起仗来,哪里吃得上饭?’
陈湘萍忽然觉得自己冒失了,说:“我们给你添麻烦了。”
王继英说:“一家人,干嘛这么客气?只是你们真不该来这里的,连吃的都没有,也不能自己做,真是自讨苦吃。”
自从契丹围城以来,城里人都不准自己做饭,一,节省柴禾,粮食,二避免冒起的炊烟,暴露了目标,所以,居民吃饭都统一配发。
陈湘萍说:“大伯哥,今天契丹人还会不会攻城?”
王继英说:“难说,他们现在都躺在城外晒太阳,大约是休息好了,再攻城。”
王怀节说:“这是打的什么仗哟,几万人没事干,在那里扯着嗓子对骂,这是干什么,依我的早开门杀出去了?”
王继英说:“你懂什么,人家这是骄兵之计,你冲出正好中他们的圈套。”
王怀敏说:“对吧,大伯说的是,人家就是想引诱你出去,好在城外消灭我们,大伯,我说的对不对?”
王继英说:“怀敏说得对,李将军也是这么说的。”
王怀敏得到王继英的肯定,顿时喜形于色,仿佛打了打胜仗,骄傲地看着王怀节。王怀节则气嘟嘟的,一副不服输的样子。
陈湘萍担心有的将领会和怀节那样,一冲动,就冲出去和契丹人大战一场,那么,她就有可能见不到王继忠了。
焦急的对王继英说:“大伯哥,你可要看紧那些将士,不要放他们出去,万一中了契丹人的圈套,那就不好了。”
王继英笑道:“湘萍,你放心好了,李延渥说了任何人不得出城,还让将士们堵着耳朵,不让他们听契丹人的辱骂,契丹人在城下晒太阳,我们就在城上晒太阳,就在城墙上做吃的,熬羊肉汤喝,结果把契丹人都馋住了。”
陈湘萍说:“好,只要不打仗就好了。”
王怀节哼了一声,嘀咕道:“想得美,不打仗,契丹人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话被陈湘萍听到了,陈湘萍猛地将饭碗往桌子上一顿,说:“你说什么?你是巴不得打仗是不是?”
王怀节唬得一跳,见陈湘萍满面怒容地盯着他,心里虽然不服,但还是低下了头。他从来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脾气,最重的也只是吼他们几句,从没见过她摔饭碗。
王继英也没见过陈湘萍发这么大的火,说:“湘萍,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
陈湘萍忽然垂泪道:“大伯哥,妾身的命怎么这么苦呢?先前因为打仗,丈夫没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把他们拉扯大,可他们天天想着打仗,一点都不听我的,我这十几年真是白养大他们了。”
王继英说:“弟妹,孩子还小,就是好奇。”
陈湘萍说:“继忠因为打仗十几年没回来,好不容易,要见面了,若是再有什么好歹,我怎么去见继忠?”
王继英说:“湘萍,你不要着急,这不是马上就要见面的吗?孩子们都好好的,你有什么不好去见继忠的?”
陈湘萍说:“我就是担心继忠见到了几个孩子,见他们这么任性,怪我没把他们照顾好。”
王继英说:“怎么会呢?你为了他,为了孩子,遭了多少罪,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他敢埋怨你半句,看我怎么收拾他。”
陈湘萍看了看屋外,回头对孩子们说:“你们快去收拾一下,等一会儿,就要见你们的父亲了。”
怀敏说:“娘,还早着呢,彭武叔叔,还没来呢。”
王继英说:“是啊,湘萍,还早着呢,你不是刚吃完午饭吗?”
陈湘萍恍然有所悟,但仍旧说:“早点准备着,免得到时候慌乱,落下什么东西。”
怀敏说:“娘,我们有什么要准备的,在这里,有什么东西落下?又不是在汴梁,这里什么东西也没有呀。”
陈湘萍愣住了,神情落寞,像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王继英说:“湘萍,你是不是想送什么东西给继忠?”
陈湘萍说:“这么多年没见到他了,就这么空着手——”
王继英说:“我说,湘萍呐,你真是对他太好了,他现在在那边过得好得很,当了大官,上回石普回来说,他现在是大财主,财大气粗,牛羊成群。他家还有很大的庄园,光干活的奴隶就有好几百人,哪里稀罕你那点东西?”
陈湘萍不说话了,目光黯淡了许多。
王继英说:“湘萍,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好休息一下,我看你脸色不好,一定是昨夜没有睡好,你先睡一会儿,我出去看看城楼,等一会儿,彭武来了,我们一起去见继忠。”
陈湘萍点点头,王继英转身出去了。陈湘萍想按照王继英说的,睡一会儿,可是,怎么也睡不着,王继英说她脸色难看,真的难看吗?可惜,没有镜子。昨夜的确没有睡好,那说明脸色确实很难看。他看到了会怎么想呢?会不会嫌弃?
陈湘萍幻想着她与王继忠见面的情景,想象着王继忠变成什么样子,假如他看到我现在这副模样,会不会转身就走?或者嫌弃的说几句敷衍话,然后,借口走掉。想到这里,陈湘萍不寒而栗,抱紧身子。忽然,她的手摸到那封短信。她又拿出来,仔细地看了一遍,心里顿时轻松多了,捏着短信沉沉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