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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七尺之躯当许国(二)

    暮色像一张灰色的大网,悄悄地洒落下来。土垠城上空,下起了如棉的小雪,风嗖嗖地刮着,令人感觉,格外地冷。

    以前,梁祯曾问过自己一个问题:这人,是庸庸碌碌地活一辈子值,还是在韶华仍在的时候,死于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之中值?现在,梁祯找到了自己的答案——城头的黄巾军汉,愿意为建立大贤良师所描绘的太平世而死;而我,则愿意为捍卫天汉的最后一缕荣光而亡。

    独眼冯良将还能作战的十多个兵卒全部聚到一块,兵士们全都浑身血污,衣甲不存,只有那眼神,仍如鹰隼一般狠厉。

    “叶鹰扬,听令!”梁祯喝到。

    “到!”血红色的队列中,闪出唯一的一点灰黑。

    梁祯将手伸进甲胄之中,并从中,取出一本皱巴巴的簿子:“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你有信心完成吗?”

    “有!”叶鹰扬的声音,差点盖过了城头的厮杀声。

    “《汉律》凡从军死于战事者,其妻子,无论身份如何,皆以良家子看待。”梁祯的嗓子,昨天就已经受伤,所以,现在他每说一个字,嗓子处传来的火辣感,便多一分,“这是他们的名册,鹰扬,我命令你活着,将它,交到宗将军手里。有信心吗?”

    “司马……”叶鹰扬一愣,庄严的神色中,也掺杂了一丝不愿。

    “你是右北平良家子!但他,他,他们,都不是!”梁祯一把揪着叶鹰扬的衣领,将他扯到自己身前,然后逐个逐个指着面前的兵卒,吼道,“他们今天为国而死,就应该得到良家子的待遇,不然,他们的妻儿,在别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你知道吗?!”

    叶鹰扬猛地一吸气,吼道:“是!”

    “最后一个任务。”梁祯托着叶鹰扬那只尚未长成的手,将他拉到公厅右手侧,从那里可以看见后院的房屋,“如果我们守不住外面的街道,你就替我……替我,杀了四郎。”

    “啊?”

    “我不想他落在蛾贼手里。”

    说罢,梁祯猛地闪身,快步离去。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动作,过于迅猛,乃至于一滴温热的眼泪,正好落在叶鹰扬的脸颊上。

    郡衙门口的空地上,独眼冯良等人依旧如铁塔一般立在那,只是每个人的肩胛上、头发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兄弟们。”梁祯一个接一个地替兵卒们整理衣甲,拍落肩膀上的雪花,“谢谢你们。能认识你们,是我,梁某人这一生中,最幸运的一件事。”

    “锵”回到队列前端的梁祯缓慢但有力地抽出环首刀,“以死报国!”

    “以死报国!”

    “以死报国!”

    土垠城的城墙上早已战作一团,越来越多的黄巾军汉踩着同伴的尸体,跳上城墙,随后像不要命一样,跟刘备手下的勇士们扭作一团,每一个弹指,都有人惨叫着从城墙上落下,或给城墙外密密麻麻的尸地再添上一抔“尘土”,或给城墙内那还算干净的雪地,染上一抹血红。

    一个黄巾勇士冲破层层阻拦,跳到南门前,右手对着门栓猛地一掌,那厚重的门栓竟然飞出几步,“咚”的一声,撞在门框上。门外,抱着撞木的数个黄巾军汉猛一用力,轰开了沉甸甸的朱红色大门。土垠城,这座黄巾军睥睨了两天的右北平郡郡治,终于向这些勇士们敞开了自己的怀抱。

    其实,哪怕是从梁祯率领云部兵卒抵达土垠城的那一天算起,土垠城在官军手中,也才不过三天时间,三天的时间,哪怕全力以赴,都不足以将土垠城改造成一座可以逐屋争夺的堡垒,更何况,这三天中,云部只有少部分残兵伤卒待在城中。因此,这土垠城的攻城战,打到这里,就可以算是结束了。

    起码,相三臣是这么想的,因为他特意给官军留了三面的缺口,供他们弃城而逃——黄巾军的目的,是攻占一座大体完好的土垠城,而不是全歼守卫土垠城的官军。

    “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走吧。”张飞在刘备耳边吼道,随后爆喝一声,蛇矛一挺,一丈开外,一个黄巾军汉的胸口上便多了一个鲜血汪汪的血窟窿。

    “不!召集所有兵马,一定要将南门守住!”红着眼的刘备一把将张飞推开,“高皇帝的后人,就没有弃城偷生的!”

    黄巾军汉们涌进土垠城后,当即分出一部分,上下包抄城墙上的守军,余下的人,则在认路的军汉的带领下,直扑土垠城中北部的郡衙、县衙。然而,这些黄巾军汉的军事素养,实在低得可怜,冲着冲着,许多人便有意无意地脱离了队伍,转而打砸道路两旁的房舍,更有甚者,甚至纵起火来。

    一时间,土垠城内,火焰与夜光同亮,喊杀与哭嚎齐鸣。俗话说:乱军如剃,今夜过后,这土垠城中,不知多少人要妻离子散,不知多少家会家破人亡。

    梁祯带着云部最后的甲士们,在郡衙门口列阵,先是将郡衙中的桌椅一股脑地堆在门口,形成第一道障碍墙,兵士们再手持长戟,守在障碍墙后,一旦有黄巾军汉从障碍墙上露头,便将他戳成筛子。

    然而黄巾军汉就像夏天的蚊子,没完没了,捅死一个,上来一双,砍死一双,上来十双。相反的,障碍墙后的官军,却是越来越少。柳城的大头张躺了下去了,海阳的瘦猴李摔在张少强身上。无终的方胖子则跌在他俩身边。

    黄巾军汉踏着他们几个的尸体,步步紧逼,梁祯等人则不得不步步后退,直至在郡衙之中,围成一个圆圈,黄巾军汉则在离他们三步远的地方,围成另一个厚实得多的圆圈,并竖起如林的刀枪。

    “杀!”领头的黄巾小旗官怒吼一声,外圆圈便开始步步紧逼。

    “杀!”章牛回以更响亮的吼叫,右脚上前一步,左斧猛地一劈,砍断两根竹枪,随后身子一侧,躲过从右边刺来的几支竹枪,接着左臂一夹,将他们全部夹住,最后右脚用力一蹬地,右手往外一张,再猛地用力,紧握着右斧,“嘶嘶嘶”的一阵金属入肉声后,迎面而来的圆圈,便登时崩掉了一个大口子。

    “杀!多拉几个垫背的!”梁祯怒吼一声,从两支竹枪之间钻过,左脚一弯,左手往头上一举,右手伸直,随着身子转了个圈,环首刀厚重的刀背上,也多了不少血迹。

    独眼冯良、八尺邓远也一并冲杀上来,四个人围成一个圆圈,互相掩护,抗击着迎面而来的众多刀枪。

    南城楼上的战斗,仍在继续。豪强出身的张飞,家中本就养有百十家丁,这些家丁,全是三代以上的家生子,又因十多二十年来,都过着顿顿有肉的生活,个个生得虎背熊腰,练得一身好武艺,因而方能在一片黄巾的汪洋中,护得张飞与刘备安全。

    然而,俗话说,蚁多咬死象,在红着眼的黄巾勇士一轮接一轮的车轮战下,家丁们围成的圆阵的厚度也在迅速变薄,张飞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大喝一声,舞起蛇矛,从刘备身边杀了出去,矛尖上下翻飞,挑飞一个又一个黄巾军汉。

    “没想到,这官军中,竟还有如此的硬骨头。”南门外,相三臣骑着自己的踏雪追风马,看着城楼顶上,那被熊熊火光所照亮的“汉”字大旗,脸色是愈发的阴沉,“若幽州官军,个个如此,这太平世界,何时才能建成?”

    刘凡尘的脸,白得跟脚下的雪一样,只见他微微一笑道:“我听说武王伐纣时,既得天意,又顺民心,可牧野之战尚且血流漂橹。如此看来,这天地之间,没有什么事,是一帆风顺的。只是贤明的君主,总能得到黄老的垂青罢了。”

    “原来如此。”相三臣眉头稍舒,“传令各旗,再加把劲,子时之前,肃清城内官军。”

    “诺!”

    “轰隆隆”“轰隆隆”

    传令兵刚走不久,那东边的空中,竟传来如雷般的轰鸣声,接着大地开始颤抖,营盘中的帐篷,也开始左摇右晃,许多未来得及固定的物什,也一股脑地掉落到地上。

    “地动了?”

    “地动啦!”

    “黄神发怒了?”

    “啊!快跑啊!黄神发怒了!”三人成虎,恐慌在城外等待攻城的黄巾军中,急剧蔓延,这些没有受过太多训练的人,立刻就像没了头的苍蝇一般,四下乱窜,一炷香的功夫不到,位于东北面的黄巾军军阵,便被自己人冲了个七零八落。

    相三臣高举着自己的长戟,吼声如雷:“不准乱动!违者斩!不准乱动!违者斩!”

    “你们两个,带两队人跟我来!”刘凡尘大声吼道,接着马鞭一挥,领着一众黄巾军汉便往东北方赶去。这些个黄巾军汉,便是渠帅王大志秘密训练多年的老西营中的军汉,熟习战阵,是相三臣这两万黄巾部众的胆魂,精锐中的精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