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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七尺之躯当许国(一)

    梁祯站在三丈高的城墙上,左手摁着一把生了锈的环首刀的刀柄,脸色沉重。这把刀,是吏员从郡武库的灰尘中捡出来的,恰好替换掉梁祯之前那把已经在浭水东岸的战斗中,折成两段的旧刀。

    “我们的粮食,还够撑九天,但愿九天之内,援军能到。”刘备很快就遇到了梁祯曾经遇到过的问题:粮食与兵员。为了解决这两个问题,他的做法跟梁祯一模一样——派人向宗将军求援。不过,现在的形势还是要比两天前稍微好一点,一来,黄巾军的锐气已经被他们挫败了,二来,他们手头上的粮食,也比两天前,充裕不少。

    “怀德兄,在下已身负重伤,虽欲全力死战,只怕也是有心无力,因此,想将本部兵马,交由怀德兄节制,由怀德兄全权负责,土垠防务,还请怀德兄,莫要推辞。”梁祯一脸坦诚地向刘备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这个决定,梁祯已经思量了整整一个时辰。因为,一来,刘备自称是汉景帝子,中山靖王刘胜之后,又在右北平郡混迹多年,论人缘、论号召力,都要强过自己许多。

    二来,梁祯所率领的云部兵卒,还能作战的,就只剩下不到三十人,而刘备自己招募的义士,则有六百多人,再加上他刚才又凭借自己的人缘、威望,在土垠城中,招募了两百多壮汉。就算梁祯想管,这些人只怕也不会服他,既然如此,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说不定以后,自己有需要时,人家还会念着自己今日的好,帮上自己一把呢。

    “某乃一介白身,怎能担此重任?还请司马主持这城防之事,某必定全力配合。”

    刘备话音刚落,他身后豹头环眼的张飞便发出“哼”的一声,看样子是对自己大哥的推辞,甚是不满。

    梁祯当即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无论刘备如何推辞,都一口回绝。然而,刘备还是不死心,厚唇微张,又要推辞,一旁的张飞实在看不下去了,开口喝道:“大哥,人家司马都这般说了,你还客气那么多作甚?”

    “住嘴!岂可无礼?”刘备脸色一变,脑袋一偏,呵斥道,随后又马上将脑袋转了回来,满脸堆笑地拱手道,“三弟乃粗人,不识礼数,还望司马勿怪。”

    “哪里哪里。”梁祯哈哈大笑,“在下最欣赏真性情之人。只是,这主持城防之事,还请怀德兄莫再推迟。这也是为了土垠百姓少受战火滋扰。”

    “既是为了苍生。勋,必定拼死力战,绝不辜负司马重托。”

    刘备身体肃立,双手合抱,左手在上,手心向内;俯身推手时,双手缓缓高举至齐额,再深深俯身,停顿三个弹指,方恢复立姿。(注1)

    梁祯也赶紧肃立,受了这一礼,然后以同样的动作,向刘备回了一揖,这城防之责,便算是转移到了刘备肩上。

    按照事先约定,梁祯所辖的兵卒,包括梁祯本人在内,都得在刘备帐下听令。不过刘备哪里会这么做?一再劝说梁祯跟云部的兵卒回郡衙养伤,待到人手实在不够的时候,再来城头支援。

    梁祯也不再坚持,向刘备行了一礼后,便带着还能比较流畅地行走的十数兵卒,回到了郡衙。刚进入郡衙,梁祯便急不可耐地让章牛给自己卸甲,一来这甲胄太过沉重,梁祯的身体,再经过两日的激战后,已经有点吃不消了。二来,他也想好好地睡一觉,以补充体力。

    “哥哥,你先坐着别动,我去给你请疾医。”章牛将血迹斑斑的铁甲挂好,然后一把将梁祯按回胡床上,“这个点,他该给四郎抓完药了。”

    “等等。”章牛的动作实在太快,梁祯不得不追出两步,才叫住了他,“让疾医先给兄弟们医治。”

    “哥哥!你都伤成这样了,就别再逞强了!”

    “哈哈。”梁祯锤了锤自己的左肩,强颜欢笑道,“瞧见了没,我的伤不碍事,让疾医最后再来给我看。”

    章牛老大不乐意地走出了后院。梁祯则一瘸一拐地往一墙之隔的卧房走去,那里,躺着他心心念念的黑齿影寒。

    盈儿昏迷两天了,可是他这个做“相公”的,却连陪在她身边都做不到,更别说平常人都会做的找疾医之类的了,也多亏明思王已经闭眼长眠,要不然,让他知道自己的女儿被人这般对待,怕不是要当场抄起银枪,捅自己一个透心凉,心飞扬呢。

    暖炉冒出的热气,挡住了如刀的北风,也替床上的病患,驱散了致命了寒冷。黑齿影寒的甲胄已经脱下,绛红色的军衣上,打满了开着妖艳红花的绷带。她脸上的污迹,已被简单地擦拭过,露出一张恬静却无半点血色的脸。

    疾医说,黑齿影寒的伤能好与否,得看天意如何。梁祯不解,疾医解释说,她的伤,只需好生静养,并注意清洁保暖,便能一点点地好起来。也就是说,这场仗,官军不能输,否则城破之日,就是黑齿影寒身死之时。

    梁祯听罢,坐在黑齿影寒床头,愁眉良久。

    正所谓:从来幽并客、皆共尘沙老。

    只惜这里,并没有漫天的尘沙,有的,只是如蚁的黄巾。

    城头上,擂起了战鼓隆隆,城头下,吹响了号角声声。

    在漫长的战争历史上,攻城一直是避不开的主题。古今兵家,也纷纷在其论著中,花大篇幅,论述如何攻城。比如《孙子兵法》中就说:修橹轒辒,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而在《墨子·备城门》中则说的更为详细:今之世常所以攻者: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轒辒、轩车,敢问守此十二者奈何?

    然而,相三臣却直接无视了诸位兵家先圣的教诲,营盘刚结好,便吹响了进攻的号角。他选择的攻城方式,便是最简单,却又伤亡最大的蚁傅。于是乎,成千上万的黄巾军汉,扛着新做好的千百梯子,如东海的浪潮一般,扑向土垠城。

    “他知道我们没有足够的守备工具,也知道我们没有多少人。”城楼上的刘备在不安地踱步,离他咫尺之遥的地方,他征募的勇士们正伏在城垛之后,不安地看着越涌越近的黄色浪潮。

    土垠虽说是卢龙道的必经之地,又是郡衙,但却因为离它不太远的北方,便是扼守燕山山脉东段隘口的卢龙塞,因此,大量的城防资源被投往卢龙塞,而不是四周一马平川的土垠城。所以,相三臣的选择,看似无知至极,可事实上,却是非常正确。

    一条接一条的简陋木梯、竹梯被搭在城墙上,接着数不清的黄巾军士便一拥而上,将梯子跺得摇摇晃晃。

    “放箭!放箭!”刘备大声吼道,“扔灰瓶、石头,都扔下去!都扔下去!”

    勇士们开始忙碌,然而他们同样不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士卒,极其缺乏协调性与组织性,因此,守城物资消耗了不少,可却没给黄巾军汉们造成太大的伤害。

    开战不过一炷香,刘备的额头上,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一掌搭在身边的传令兵肩胛上,吼道:“去,让二弟带敢死队从东门冲杀出城!快快快!”

    相三臣并没有进攻土垠城的西面,因而他觉得官军一定会将重兵以及大部分的物资,堆在西面的城墙上等着他,因而他选择了南墙,一来,南墙与西墙相距不远,二来,数百年来,土垠的敌人,一直是来自北方,因而对于南墙的维护,各太守其实也并不是十分上心。

    相三臣赌对了,刘备果然将城防的重点放在了西面,因而,一开战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得在一开始,就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关羽率领的一百死士。

    只见土垠城朱红色的东门缓缓打开,一个身高九尺的大汉骑着枣红色的战马,小跑着出了城门,他后门,则跟着二十多手执弓箭、长枪的骑士,骑士背们之后,是几十甲胄整齐的步卒。

    相三臣是“兵贵神速”的坚定支持者,因而,他在营盘草草建起后,便下令发起进攻,至于其余各门,虽也派了部队警戒,然而,由于时间的原因,东门和北门的警戒部队,在关羽突出城门之时,连路障都还没能修好。

    负责东门警戒的,是一支在昨天的战斗中,被官军打残的小旗队,人数只有不到五十人。但好在,他们已经经历过了战火的洗礼,甲胄兵器在全军之中,亦是上等,于是,刘凡尘便将他们派去警戒东门。

    关羽一马当先,双臂一用力,便拉满可一般人在陆地上才能拉开的两石强弓,搭上特制的穿甲箭,瞄着那衣甲最精,杀气最盛的人就是一箭。那人整个儿往后弹起,飞了五六步后,再“咚”的一声,在冻土上砸出一个深坑。

    “杀!”

    “杀!”骑士们一并高呼,齐刷刷地举起手中寒光闪闪的长枪,如同一支利箭,狠狠地扎进黄巾军汉们的军阵。

    黄巾军汉们哪里顶得住这些骑士的冲锋?才打了个照面,便倒下大半。剩下的人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就被随后赶至的步卒们给割去了脑袋。

    歼灭在东门警戒的黄巾军汉后,关羽并没有立刻返回城里,而是率领着众军士,绕到西门外的黄巾军大营后面。黄巾军的大营,仍在建造之中,不过守卫十分严密,不时有三五十人一队的黄巾军汉握着各种各样的兵刃在正在建造的营盘外巡逻。

    巡逻圈中,一队队的民夫正在挖坑、竖栅栏,他们之后,则是堆得跟小山一样的辎重。

    关羽摸着两尺长鬓,半眯着眼,心道:贼人的粮草辎重都在这,要是放一把火。攻城的贼子,必将回救。

    注1:此为揖礼中最高等级的天揖,一般只在正式场合(祭祀、冠礼)或是向尊长时才作。而土垠城得失事关重大,刘备又是白身,故此处行天揖之礼,以示不负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