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上,一队队甲胄鲜明的禁军从皇城长安右门开出,朝着西单楼牌方向疾速行去。
跑在队伍最前面的人身姿挺拔,一袭软甲锦服,英姿勃发,正是从昌平卫调回禁军担任统领的张之奇。他得知西城之变之后,立即点齐人马前来支援——孙越陵是他的好友,更是他的恩人,他决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同道就这样被尽数剿灭。
所以,他一面命人向宫内禀报,一面召集精干人手火速赶往西城。既然阉党已经彻底撕破脸面,不惜铤而走险暗下杀手,那么就不要怪他调动军队,用最直接的方法来平息祸乱。
禁军行进神速,很快就逼近西单楼牌,只要再转入宣武门里街,便可抵达石驸马街的原关心总堂。可是,就在他们临近西单楼牌的十字路口时,忽然前方喊叫之声大作,三个街口同时冲出来了无数军士,拦在了他们前方,这些士兵皆是配甲带刀,许多人手中还持着近二尺长的火铳,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他们这边的阵容。
“神机营?”张之奇吃了一惊,想不到对方竟然早有防备,竟然调动了京营中的神机营来对付他们,瞧对方的人数起码在一千左右,虽与己方人数在伯仲之间,但对方装备有火铳、火雷等远距离杀伤武器,倒是不可小觑。
张之奇一扬手,止住禁军前进之势,踏步而前,冲着对面那名顶盔掼甲的将领喝道:“石驸马街有贼人作乱,本将奏呈天子,带兵前去平乱,何人胆敢在此阻拦?”
那名将领嘿嘿一笑,亦是踏前两步,对着张之奇冷冷道:“本将神机营守备施弘谟,奉兵部令在此戒严,任何人等没有兵部手谕,不得擅自通过,否则立杀无赦!”
张之奇大怒,这一定是阉党故意如此,好让花旗社将风华社屠戮殆尽,“锵”的一声,拔出背负的“权柄”神剑,一指施弘谟,道,“一介守备,也敢拦住本将去路,再不让开,休要怪我剑下无情!”他如今已经官复原职,乃是正二品的都督佥事,又岂会将这个小小军中守备放在眼里。
岂料施弘谟并无惧意,拔出腰间雁翎刀,毫不示弱地瞪着他道:“末将受命在此戒严,倘若张统领执意要为难末将,那么休怪末将目无上峰!“他的话一落,身旁的军士们纷纷调转枪口,指向了张之奇。
张之奇怒不可遏,神机营虽然名声在外,但还不被他放在眼里,这些火铳只有发射第一下时火力威猛,放完一枪后连烧火棍也不如,他有信心凭着己方精锐展开突袭,完全可以一举歼灭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队伍。
正欲命令禁军冲杀过去,麾下副将趋前来到他身旁,压低声音道:“统领,对方人数不少,且手持火器,真要打了起来,恐怕我们未必稳操胜券。”
张之奇闻言闷哼一声,他岂会不知这名副将之意,他明着说对方火器精良不可硬来,暗地里却在劝谕自己不要扩大事端,惹来朝廷非议——毕竟这次私自出兵并未经得天子和兵部许可,一旦事情闹的不可收拾,朝廷怪罪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念及此,张之奇强压怒气,收剑归鞘,指着施弘谟道:“施守备,我记住你了,本将定将此事奏明天子,治你阻扰本将平乱之罪!”
施弘谟刀归鞘内,淡淡道:“多谢统领配合!”
……
原关心总堂院内,众人回头一看,只见一名灰衣老者站在屋顶之上,长髯飘飞,神态威严,就那么随随便便地站在高处,却仿佛与身后的灰色苍穹融为一体,自有一股雷霆万钧的气概。
“厉老!风华社和三十六道所有人都被震惊了,纷纷朝着这个立在飞檐一角的老人喝叫起来。
“师傅!”孙越陵眼睛朦胧了,顿感不可置信,立在屋檐之上的竟然是他消失了多年的师尊厉若冰。
熊思飞大吃一惊,一脸惊惧地望向檐顶,啜嚅道:“厉若冰!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厉若冰死于云南雪山之巅,这事江湖上早就传的沸沸扬扬,加之厉若冰失踪在玉龙雪山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听闻过他的消息,所以不仅仅是熊思飞,在场的所有人都对他的死讯深信不疑。
可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任谁都想不到其竟然在此时此刻出现。
就连孙越陵也惊讶万分,不可置信道:”师尊,你……你还活着?”
厉若冰高踞屋檐之顶,紧紧看着他,说道:“他们都说我死了。那些贪新的,念旧的;一本正经说鬼话的;苟活的,正腐烂的;不敢开始更不敢结束的;阳奉的,阴违的;粉饰明天,篡改昨天的;来路去路都全部依稀的;他们愿意听到我死去。”
说到这里,目光之中精光乍起,射向孙越陵,沉声道:“他们,也包括你吗?”
“我……师傅……”孙越陵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缓缓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会死!”
熊思飞大笑起来,道:“好,好,好!”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这才接着道,“既然你没死,那么本座今日便成全了你,让你彻底在世上消失!”
厉若冰笑了,油然说道:“熊思飞,你和袁总一战,已经损耗了不少真劲,你以为你能赢得了老夫吗?”
熊思飞冷哼一声,道:“就算本座不能将你亲自手刃,但我们这里人手众多,就凭你一个人又能翻起什么波浪来?”
厉若冰哈哈大笑,道:“谁告诉你老夫是一个人来的?”话音一落,只闻喊杀声大作,无数人从两旁院墙之上跃入,一人亦从厉若冰站立的屋瓦之后挺身而现,站在厉若冰的身旁,冷冷俯视全场。
“老韩!”孙越陵看得真切,立在厉若冰身畔的分明是韩弱水,带着兄弟们越墙而入的分明就是东方胜平。
没想到连他们也来了。
“会主,我们来晚了!”韩弱水居高临下,对着他高声喊道。
孙越陵大喜过望,道:“不晚,你们来的正是时候。”他是真没想到韩弱水、东方胜平他们会来,因为按照他的部署,二人应该留在江南为他置办一件要事,而这件要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办成的,所以他并没有通知他们进京。只是想不到他们此刻竟然随着厉若冰一起出现于此,难道说是厉若冰召他们前来的?
如今他们带来的全是风华社在江南的精锐好手,人数在百人之上,场中局势顿时逆转,他们一方的人数瞬时多出了不少,变得具有优势起来。
厉若冰看向孙越陵,淡淡道:“为师调动你在江南的人手前来助阵,你没有意见吧?”
孙越陵忙到:“岂敢岂敢,师尊来的非常及时,否则我们必定凶多吉少!”
厉若冰转向熊思飞,道:“熊思飞,既然你不择手段,就不要怪我们以众凌寡了!”
熊思飞嘴角一阵抽动,压低声音对着身后的任刑道:“许显纯怎么还没来,你派人去看看?”按照事先的安排,许显纯应该早就接到了他的通知,此刻该出现在此地才是。可不知为何,竟然迟迟未能见到锦衣卫的身影,如今江南风华社的好手倾巢而来,加上京师三十六道的人手,他们现在还真是没有把握赢得胜利。
一念及此,熊思飞决定施展援兵之计,捋了捋身上衣衫,对着厉若冰好整以暇道:“厉若冰,你在江湖上散布假死消息,恐怕就是为了今日吧?你如此小心筹谋,当真是煞费苦心,本座钦佩之至!”
厉若冰无视他的讽刺,只是朗声道:“老夫纵横江湖数十载,长枪所指,鲜有匹敌,可谓是战无不胜。从来就没有人敢在老夫面前嚣张跋扈,你熊思飞可算第一个,今日若是不能将你们花旗社彻底铲除,老夫便是枉自为人!”
熊思飞眼睑收缩,怒道:“厉若冰你休要猖狂,你的关心堂早就灰飞烟灭,就算你能杀了我,只怕往后京师也轮不到你来做主。你的徒儿孙越陵羽翼已丰,已经成为了东林党首,你也不过是个徒具虚名、毫无权势的人罢了!”
孙越陵闻言大惊,熊思飞分明就是在挑拨他们师徒的关系,离间他和厉若冰。现在整个东林都以他为马首是瞻,风华社更是取代了原来的关心堂成为京师一大势力,要是厉若冰仍然贪恋权位的话,他的这番话就必定会在厉若冰心中烙下印记。
厉若冰摇头失笑,道:“熊思飞,你给我听好了!”顿了顿,续道,“万历二十五年,老夫初入京师,斗倒了当时最为强大的狂风骤雨楼,而后创立关心堂,一举击溃谗附三党的通神塔;万历四十年,关心堂正式与闻香会决裂,最终将其彻底铲除。老夫一生饱经风雨,可说是战斗的一生,你以为,我会如你般执着于那些蝇角虚名么?”
说到这里,提高声音喝道:“孙越陵乃是老夫之徒,他能够有今日之地位,老夫高兴尚且不及,又岂会如你般心存龌龊,小心提防自己的亲近之人?你以己度人,也未免太小看老夫了!你以为天下人都如你一般攀附权势,毫无廉耻,靠踩着自己的亲近之人上位么?”
这一番话义正辞严,声声如喝,直把熊思飞听得心惊不已,冷汗直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