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越陵一眼看到东方胜平、张溥也要跟冲了出来,连忙纵身而前,将他们一把拦住,喝道:“你们干什么,都疯了不成,什么时候轮到你们出头?”
王启泰见他们终肯出来顶罪,大喜道:“好,很好,还有谁,都赶紧站了出来。”
孙越陵指着正要挺身而出的王节、刘羽仪等人叫道:“你们赶紧给我站了回去,休要被他们吓住,我看谁能在我的眼前带走一个人?”
话音刚落,周文元却“噗通”一声对着他跪了下来,说道:“孙大人,刘狗阉确实是我所杀,就让他们拿我去抵命吧,此事当真与你无关!”
颜佩韦也对着他叫道:“会主,我们火烧了西察院,已犯下了滔天之罪,就让官府拿我等而去吧!”
马杰不甘示弱,叫了起来道:“不错,火烧魏阉祠也有我的份,让他们拿了我便是!”
孙越陵气道:“不行,怎能让你等为我顶罪……”话未说完,却见钱谦益、高士鹤等人纷纷对他示意,让他不要再说。
颜佩韦大笑起来,高声叫道:“今日之事必定上达天听,让天下百姓知晓我等忠烈之事。我等今日之举,未必不会留名青史。孙会主,你无须再说了,我等心意已决,绝不更改……”
人群再次沸腾了,所有百姓都跟着呼号起来,称赞颜佩韦等人是真汉子,好男儿。
孙越陵闻言震动,颜佩韦他们这是宁可一死也要保全自己,对着他道:“颜兄,不可如此……”
颜佩韦对着他笑道:“会主,我们以前对你不住,今日说什么也不会让你为难。只是我等不能再为商社出力了,往后家中事宜,就拜托给会主了!”
孙越陵心中悲戚,正欲说话,却见钱谦益拦在了自己身前,对着他们道:“你们放心,孙会主必定会照看尔等家中老小,让你等再无后顾无忧!”
不待孙越陵说话,颜佩韦、周文元等五人已霍然转身,朝着一众官兵走去,甘愿束手就擒。
王启泰见他们甘于伏法,满脸得色,兀自说道:“还有五人尚未伏法,还不赶紧站……”
孙越陵对他怒喝道:“你还嫌不够么,是不是要将这里的人全部拿下才甘心?”
他的话一落,人群立即爆发出了阵阵怒吼声,一浪高过一浪,对着这群官兵喝骂不止,大有与他们拼死一搏的气势。
寇慎拉住王启泰袖子,小声道:“够了,到此为止吧,有此五人亦足以向毛大人交差了。”
王启泰闷哼一声,转向杨御番道:“将军之意如何?”
杨御番还刀入鞘,道:“全凭王臬台做主!”
王启泰一指颜佩韦、周文元五人,道:“把他们给我押回衙门,此事就此作罢,所有人都撤了!”说完押着五人,连同官兵差役们,趾高气昂而去了。
……
经过官府、民众两方的谈判和妥协,最终还是以颜佩韦、杨念如、沈杨、马杰、周文元五人为代价结束了这场暴乱。江苏巡抚毛一鹭在暴乱发生之后向朝廷飞章告讯,说“吴人尽犯,谋断水道、劫漕船”,又在奏疏中说明此番苏州民变,就是江南东林党不满魏公公大行诛连之事,对修建魏公公生祠极为怨恨,所以才煽动百姓发动了这么一场风波。
他还特意说明了暴民针对的目标主要就是钦差刘德喜和朝廷派来的缇骑,成千上万的百姓冲入驿馆之内,当堂杀死了刘德喜和几名锦衣校尉,其他的缇骑如果不是逃脱得快的话,只怕没有一个能够活命。
但随即又着重说明:此番民众暴乱之所以能够快速得到平息,乃是他毛一鹭应变及时、居中调度;按察使王启泰率领差役死守巡抚衙门、知府寇慎不顾安危亲自对暴民进行劝说、昆山卫守将杨御番及时率兵前来驱散之功。在苏州一众官员、将领的共同努力之下,终于将这场危及官府政权的变乱给平息下去,不仅驱散了成千上万的暴乱民众,还抓获了煽动百姓作乱的为首五人。
最后,关于对此次暴乱的处理,毛一鹭和众多官员达成了一致意见:宽恕从犯,严惩主犯。即对被煽动、被蛊惑的大部分参与者不予追究,但是对主动伏罪的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马杰五人则以证据确凿、供认不讳为名,一律处以绞刑。
魏忠贤接到毛一鹭奏报后,竟然大惊失色,惊惧不已,直到接到后续禀报得知民乱已经彻底平息才松了口气。也许是苏州的暴乱大大震惊了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又或者是魏忠贤自感于对东林阀哒之重,更或许是来自于其他方面的种种压力,总之自此之后,阉党竟然不再对东林施行诛连之罪,再也没有派过缇骑南下逮人。
颜佩韦、杨念如、沈杨、马杰、周文元是在苏州阊门外的吊桥上被行刑的,五人临死之前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兀自大骂魏忠贤和毛一鹭。施刑当日,惹得上万百姓围观,呼号震天,哀恸漫野,官府差役不得不在行刑后仓皇离开,连五人尸体都不敢收敛。
五人被杀后,孙越陵出重金秘密地买下五人尸身,装入木棺埋在城内王洗马巷花坛里。后来五人狱得昭雪,遂将五人移至山塘街,并修建墓园以作纪念。
事情虽然结束了,但孙越陵心中依然沉重,丝毫不觉轻松。
虽然这次取得了这次对抗阉党的胜利,但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颜佩韦、杨念如、沈杨三人乃是联合商社的中坚,失去了他们,对于联合商社刚刚起步的生意来说可谓是一大损失。再者,他们五人之所有甘愿受戮,极大的原因也是为了保护他这个江南东林残存的首脑,这一点让一念想及便心中揪痛。
更何况此次暴乱传遍天下,朝野震动,魏忠贤虽然不敢再次派出缇骑来江南逮人,但已经将他们风华社列为了首要针对目标,为了防止他们发展壮大,不仅派出了大量密探对他们进行监视,更强令江南各省对他们的经营生意加强监督控制,让他们感到步履艰难、处处掣肘。
好在一个月后韩弱水、颜佩玉出海贸易船队的归来给孙越陵带来的一丝光明,让他从压抑的氛围中暂时解脱出来。韩弱水、颜佩玉这一次的出海,足迹抵达东南洋各国,与各国海商搭起了一条海上贸易之路,凭着货物交易赚取了过百万两的白银。
这还是第一次跨海贸易就带来如此可观的利益,可以预见,只要联合商社的船队源源不断地驶入东南洋,那么联合商社迟早成为江南最大的商业团体,有朝一日甚至可以撑起大明财力的半边天。
这日在联合商社内,孙越陵找上了韩弱水,打算跟他商量一件事情。
“老韩,我想在江南发动一次义捐,为陕西的受荒百姓做点什么,你看如何?”为了减低心中的郁痛,孙越陵决定在江南发动一次募捐活动,人只有投入到有意义的事情当中才能忘记心中的痛苦。今年正恰逢陕西大荒,也许风华社能够为他们出一份力也未可知。
数月来的海上颠簸让韩弱水更加显得沧桑,听了孙越陵的话后,他沉吟片刻后,说道:“会主,据我所知,同善会以前就做过类似的事情,发动江南士绅商会为河南水患募捐,但是收效极微,没有起到多大作用。”
“为何?”孙越陵诧异不已。
韩弱水叹了口气,道:“江南士绅商会虽然有钱,可要他们怎肯慷慨无私帮助他人,我们要是帮他们赚银子他们欢迎备至,可要从他们口袋里拿银子就没那么容易了。再说了,我们募捐到的银两货物还得经过官府的手才能发放到灾民手中,层层盘剥之下,能发到灾民手里的就剩不了多少……”
孙越陵知道他说的是大实话,可他不相信大明所有的商贩士绅都是冷血自私之辈,这种事情只要有人肯带这个头,多多少少能起到一定示范作用,遂道:“我们风华社可以带这个头,更可发动商社内的所有商主出钱出物,如今金陵会、同善会都与我们连气同声,再加上我们在士林的力量,完全可以发动清评时议为这次募捐做宣传,未必便不能成功施行?”
韩弱水容颜沉静,点头道:“经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这个事情可行。以前同善会募捐不利,那是他们影响不够大,宣传不够广,不能撼动那些江南商贩们。可如今我们风华社势力遍及江南数省,更在百姓士林间树立了良好口碑,也许会主你振臂一呼,真能一呼百应也说不定。”
孙越陵摇头失笑,道:“我哪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我只是觉得这种公益善事但凡有良心、有能力的人都不应该反对,记得我以前巡按四川之时,白石城的楚镇南等人就非常热衷此事,对于那些祸乱灾荒不是出钱就是出力,所以我才觉得可以在江南试着做一做。”
“公益善事,会主说的这个词很是新鲜。”韩弱水听到这个来自后世的词语后连连点点头,道:“我们当然可以做,但须得绕开官府,由我们自己来做。”
孙越陵笑道:“这种事情你最拿手了,可有良策?”
韩弱水皱眉苦思,道:“我们或者可以再成立一个类似于同善会的组织,附属在联合商社之下,专门做这种公益性的善事。”他居然现学现用,一点都没有违和感。
孙越陵心喜不已,一拍他肩头道:“老韩你真是与我想到了一处。你说的很对,我们可以成立一个‘中华志愿者协会’之类的组织,专门来为各地受灾受难的百姓进行捐助,就让这个组织附在联社商社之下,做到收支透明,事事详载,如此一来不仅可以发动第一次募捐,将来还可以发动第二次,第三次,形成良性循环……”
“中华志愿者协会?”韩弱水目光中难掩惊讶,道,“会主果然心思通达,随便一说就是个好名字。”随即又道:“只是第一次容易,也许第二次,第三次就没那么容易,谁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地从口袋拿出钱来,这种事情难道可以强迫吗?”
孙越陵连忙道:“这种事情当然不能强迫,但我相信只要随着联社商社不断发展壮大,不断地赚取更多的银子,会有更多的商家加入到商社中来,到时候我们就可以跟他们商定好,但凡加入商社的商主,必须按照商社规定,每年履行一定捐助义务。”说到这里,更是兴奋道,“我们甚或可以在商社规定中再加入这么一条,但凡凭借一次贸易赚取银两的,必须抽取若干放入协会银库作为佣金,否则下次就不能参加联合贸易……”
韩弱水笑道:“看来会主是铁了心要这么做了?”
孙越陵紧紧拉着他的手道:“是的,这事你一定要帮我。”
韩弱水爽朗一笑,道:“会主但有所命,属下岂敢不从!”
“你这个老韩!”孙越陵抽出手来,狠狠在他肩头捶了一下,道,“连你也学会说风凉话了。”
“这是风凉话吗?”韩弱水亦对孙越陵还以老拳。
两人一阵长笑,但觉彼此间少无隔阂,心意相通。
接下来,两人又商议了一番具体的细节,决定将即将成立的“中华志愿者协会”交给颜佩韦的弟弟颜佩玉来打理,颜佩玉为人老成持重,处事公允,这种事情交给他来做最适合不过。同时,孙越陵按照后世中的一些经验,初步拟定了协会的一些章程制度后交给韩弱水,让他和颜佩玉等人再去补充完善。
商议完毕后,韩弱水拿着手中两页纸的协会章程,对他说道:“会主,联合商社诸事繁杂,如今又多了一个志愿者协会,我一个人可是忙不过来,楚小姐在这方面付出了许多心血,你还得尽快将他请了回来才是。”
孙越陵闻言神色一黯,自从他和楚欣莹大吵之后,就一直没有见到她的身影,就连那些平日里在商社里进进出出的那些白石城兄弟也一个不见。
果然是个奇绝女子,说到做到,说要与他划清界限就划清界限,绝不拖泥带水,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带着人离开苏州回四川了。
孙越陵心中刺痛,叹息一声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事我也无能为力啊!”说罢深深叹息,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