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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节 愁他太好

    乡下人通常不吃午饭,早晚两顿,挨黑就睡,李虎却是三顿,眼看这日头过午,顿时就想到吃。

    他自己没钱,燕儿带的钱袋也几乎空了,不好意思说想吃饭,走来走去,见那些游牧人死的死,跑得跑,肉被人哄抢拿走,也是休想……不由叹了口气,一扭头,几匹游牧人的马被人逮了,却捋不住,其中一匹马一跳多高,不由左右看看,燕儿生怕他惹事,跑得飞快到他身边,二话不说别住他一只胳膊。

    狗栗子也来了。

    他眼馋马,只是王亭长早把马贱卖给出力大的村了,卖的钱好补偿给死了的人。

    狗栗子也只能眼馋。那个村的人却够呛了,这马拉拉不走,弄弄不住,甚至他们还有一种心虚,害怕游牧人死了人,他们的人突来一大批来集市上,结果集市散了,他们还在,是越发地着急。时不时还扭过头,大吼:“你们让让。让让。再弄不住……捅死拉走。回家吃肉。”

    一说吃肉,燕儿分明听到李虎肚子咕噜一声。

    她笑眯眯着,从李虎的肚子看向李虎的脸……李虎见她识破了,生怕她非要给自己买吃的,大声喊道:“我替你们捋这马吧,但是你们得给我们几个卖顿午饭吃。”其实说这话他听不好意思的。

    那村的后生调头看了李虎一眼,“咦”一声:“俺们这多人都弄不下。你制得住它。开啥玩笑?”

    狗栗子和燕儿觉得他行,也认为不能白捋,燕儿还说:“要是治不了这马,饭还在你们那儿呀。”

    众人想想也是,眼看实在弄不住,就让出一个散圈,一边避免马跑,一边说:“那你来吧。”

    李虎二话不说到那马跟前,挠马脖子几下,把马笼头整整,就说:“我还以为是啥烈马呢。马笼头窝绳了,卡得难受,你们又不能让它放松,光知道拽。”他交出缰绳说:“好了。饭请上,你们牵着走吧。”

    那马立刻就消停了,打着响鼻,还去磨蹭李虎。

    一群大老爷们全傻眼了。

    李虎说:“牵着走吧。这马是母马,温顺得很?不信。”他打个口哨,轻声喝道:“卧下。”马前蹄一弯,卧倒了。他又打个口哨,要求说:“站起来。”马起来了。

    片刻之后,大饼,咸菜还有从游牧人那里抢来的一大块后腰肉送来了。

    五个少年围着木驾车,舔着手指头下嘴。

    天呐。

    这都是肉呀。

    过年吃得上吗?过年也难吃上呀。

    燕儿说:“李虎。你是有福的人。一来,大家就吃上狗肉了,这才隔一天,又吃上牛肉了。”

    李虎说:“这是骆驼肉。”

    好大一块后臀,按理说众人还是能吃完,但他们不舍得吃完,用菜刀剁下来一大半,再分了四分带回家。

    李虎心里酸酸的。

    他忽然想起阿爸说的自己虽然民间长大,却从未缺过钱,也从来不用去考虑蜜蜂没吃饱,狄驼要吃饭……但这似乎是普通人的常识,见了肉,舔着手指头,却先分出来给家里的人带回去些。

    吃完饭,他们兴奋地回家,走到半路,听说游牧人上来了,路上堵人,抓人,就一下子紧张了。他们没怪李虎闯祸,李虎也在努力分辩,说出了这么大的事儿,游牧人不敢杀人,抓人顶多是想和县里谈条件的。但他们还是紧张,和一些赶完集的人一起进退,傍晚了才又往家走,到了家才知道虚惊一场,那消息不定真不真。到家,天已经黑了,燕儿的娘和好些人就都站在村口。

    他们一进村,人就围上来了说:“听说集市上打群架,死了好几个人?可不担心你们,都让村里的人去找你们了,没找到,才刚回来。”

    狗栗子大声说:“有李虎呢,不会有事呢。”

    一个少年想炫耀,大声说:“打架是为啥打架你们知~不知。”

    挨狗栗子一脚,他转弯了,说:“我们都不知道。”

    燕儿他娘把燕儿和李虎接回家,掌上灯,笑眯眯看着面前的少男、少女。今天李虎赶集走了之后,村里的人总要说点什么,这会儿燕儿他娘再细细看看,李虎怎么看都能配上自家姑娘,就是不知底细,便先微笑,等着坐下来,再细细问些话。燕儿的嫂子拿来吃的。刚刚围着坐下,燕儿就绷着脸说:“娘。嫂子。你们管不管。李虎我管不住了。集上的事儿,就是他闹出来的。”

    李虎心虚,连忙把头低下去,也不分辨,也不吭声。

    燕儿她娘却是笑了:“人家打架,咋来着咱阿虎了呢。不听你的,你也不能这么说。”燕儿把盐拿出来,把肉拿出来,然后把夏盐的袋子一打打开,问他俩:“你们给我多少钱?能买怎么多盐吗?”紧接着,她又把肉一放,问:“你们吃过骆驼肉吗?”说着,说着,这反倒不像是告状,而是在炫耀。

    她嫂子也笑了,说:“李虎读过书,会讲价,对吧?”

    燕儿一指头点上李虎脑门,教训说:“你自己说说,你还惹事不?我说,咱娘,咱嫂子还不信。你自己说。”

    李虎没敢吭声。

    她指头软,点上凉凉的,又不少点啥,干嘛老实交代?

    燕儿也不说了。

    气呼呼地坐下去,发现她娘和她嫂嫂看怪物一样看着的不是李虎,而是她,就又“扑哧”一声笑出来,大声说:“明天写信给俺哥。让他回来接李虎走。李虎能帮他呢。”

    燕儿他娘不自觉和燕儿他嫂交换个眼神。

    这误会说不清。

    少男少女一起赶集,牵手了没?亲嘴了没?回来自家闺女都点着人脑袋,还说让李虎去帮他哥?

    两人不好问这些话,但眼神里全带了出来。

    还是燕儿他嫂先说:“吃饭吧。燕儿今年十四,李虎你多大,说真实的年龄。”

    李虎低声说:“十四。我没骗你们。”

    燕儿搅局说:“二十四,三十四。说他五十四我都信。这家伙可恶了。”

    正说着,狗栗子来了,还带了点吃的,看来一进家,摸了吃的就跑来了,这也没先喊一声,人就进屋了。

    燕儿他娘正要问候他娘,他自己捞个墩,一屁股坐旁边了,吃的东西往晚饭桌上一凑,歪着头就盯着李虎,小心翼翼地请求:“哥。今晚跟我一块住我们家吧,说说去石头场的事儿。”

    燕儿他娘和他嫂嫂自有一番理解。

    两家虽然都姓杨,但不是一个祖宗,非是狗栗子他娘起了歪心眼,让李虎住他们家,他们家狗栗子还有机会。

    但这个话不好驳斥呀。

    家里都是女人,人家说让住过去,也是帮避嫌了。

    燕儿他娘又和燕儿他嫂嫂交换眼神。

    还不等他们发表意见,燕儿大叫一声:“不去。为啥住你们家,你们家也没俺家干净,臭烘烘的。李虎才住不惯呢。”

    燕儿他娘觉得好丢人。

    你说燕儿这么喊干啥,该是你喊的吗?老太太说都不定合适,你一个大姑娘,你喊这些算啥。

    燕儿发现气氛不对,翘头想了一下,没觉得自己说错,就又说:“反正不去。你别把他带坏了。”

    燕儿他娘没好气地说:“吃饭。吃饭。”

    李虎说吃就吃了。

    食不语。

    吃起来,他一句话也不说。

    狗栗子有点着急,正着急,一块赶集的俩少年也带着吃的来了,不但他们来了,还带了自家的哥哥和弟弟。

    他们一看狗栗子也在,笑得鬼祟。

    燕儿憋住笑,左扫一眼,右扫一眼,说:“你们也来抢李虎去你们家住吧。”

    她撞了李虎一肘子,得意地说:“他哪也不去。对吧。有啥话你们在我家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想干啥?告诉你们,想拉李虎学坏,先过我这关。我听了,说行,那才让他答应你们。”

    一个少年憋不住劲,脱口就喊:“教我们练武。”

    狗栗子怒冲冲地说:“教你们个啥。谁有那功夫。我们去石头场呢,挣钱当紧。”

    少年们几乎异口同声,响应说:“我们都去。”

    燕儿想了想,晃着头发辫,替李虎说:“先让我考虑、考虑,明天告诉你们。”

    吃晚饭,少年人走完,李虎看着灯出神了一下。

    他想读书。

    但是这灯,很快就会吹熄,那里头的灯油也不多。

    他想了一下,自己书箱上的灯还能用,就说了一声,去自己住那屋了。他一走,燕儿他娘就压低声音问:“燕儿。李虎虽然看起来不是坏人,但娘还是觉得不放心,他说自己十四岁,你看这身量,这说话做事,是十四岁?你可才认得他没两天呀。记得,可不能任他使坏,知道吗?”

    里屋的灯亮起来了。

    燕儿不耐烦地点了点头,顺着光线看过去,却是嘀咕:“灯不是在这儿吗?”

    燕儿他嫂嫂去收拾柴房回来,问了一句“李虎在干啥”,门边望了一眼,走回来,用若不可闻的声音给母女俩说:“看书去了。这孩子看着也踏实,却就是给人不了踏实的感觉,我这心老不自在。”

    这也是燕儿他娘的感觉。

    燕儿却站起来走过去,走到嗒嗒儿虎那屋门边,靠着门框,抽着鼻子说:“看书呀。你看书你写字不?”

    李虎应了一声:“会写。”

    婆媳看着他俩这么对话,又交换眼神。

    燕儿她嫂嫂说:“要按他说的十四岁,不但能打服狗栗子,一摸一跟头,还知道读书,读的书他大爷都不认得,这文也好得很,这样的少年有么?要说大户人家的少年,咱就说大户的少爷,哪一个不好吃懒做?他说他是被卷军队去了,身上都是伤,军队拉丁,十四岁的也会要?”

    燕儿他娘幽幽叹了口气,说:“你说给燕儿找个好的吧,真碰到个好得,太好了,踏实不了咋办?”

    她再一抬头,发现燕儿不见了,肯定是钻李虎那屋了,想说什么还没说,燕儿在里头大叫一声:“娘。李虎要教我写字。我学不学?”她兴奋地跑出来,张牙舞爪,又激灵灵一声问:“我学不学?”

    学不学?

    一个文武双全。

    一个连字都不认识,除了偶尔赶集,家门都没出过……

    燕儿的娘真是愁。

    她强打欢笑说:“那你学写你自己的名。”

    说完,待燕儿一头再扎回去,给燕儿的嫂嫂说:“明天给她哥写信。让他回来给把把脉。要他心里也没谱,问问他那个妹子……你说嫁个小妾,回不来了,不让回来。我是一想起来就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