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设宴的第二日, 季家少爷季知非主动前往官府,将自己买.凶.杀.人,蓄意夺取商铺的罪责供认不讳。知府当即以此为线索深入调查,只用了短短七日就将真凶抓获, 还了常老板清白。
常老板出狱那日, 秦昭与景黎去衙门接他。
他入狱到现在前后有小半月时间, 整个人却像是老了好几岁,就连鬓角都生出许多白发。
府衙的牢狱条件好不到哪儿去, 寻常人进去住几日也得脱下一层皮, 何况常老板还经历了家庭变故。好在秦昭曾托顾长洲转告知府大人, 希望好生优待常老板,这才让他没落下什么严重的病根。
常老板刚见到二人, 便朝二人郑重行了一礼:“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他在牢狱里知道的信息不多,但从秦昭击鼓鸣冤, 要求重审他的案子, 到之后季知非自首,猜到是这两人帮助并不难。
若不是他们插手, 他现在早就该被以杀人罪处死了。
“我们也没做什么,常老板不用客气。”景黎把常老板扶起来,又从怀中取出一张平安符递给他,“这是我昨天去庙上帮你求的,戴在身上,去去晦气。”
常老板感激道:“先生有心了。”
“还有此物, 也该物归原主。”
秦昭将一张地契递还给他。
季知非认罪之后,这张地契曾被当做证物承堂。如今真凶落网,知府便将这东西交给秦昭,让他代为还给常老板。
常老板看见这东西, 眼眶猝然红了。
小小一张地契,却牵扯出了这么多事,还赔上了他亲生弟弟的性命。
哪怕现在真凶落网,也换不那条活生生的人命。
常老板一时百感交集,他察觉自己失态,偏头用衣袖抹了抹眼睛,才将地契接回来:“多谢,多谢。”
秦昭做东,请常老板吃了顿便饭。
席间,秦昭问:“常老板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还能有什么打算,日子总归是要的。”常老板苦笑一下,“去收拾收拾,尽早重新开张罢。日后本本分分,别再招惹是非。”
“别这么说。”景黎道,“这件事又不是你的错。”
“可这件事的确是因我而起。”他偏过头,望向窗外碧蓝如洗的天空,“昭离先生,我也是读书人。我没有秦先生那样的才华,但我自认自己仍有文人的气节和风骨,不愿委曲求全。可我现在才发现,那些东西,在这个世道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若当初季家想要收购铺子的时候,我就答应下来。拿了钱,带着弟弟老家,事是不是会完全不一样?”
“可惜啊……”
常老板闭了闭眼,道:“入狱那天,我就没想过还能活着出来。但现在既然出来了,那就将余下的日子好,也算不负二位对鄙人的恩情。”
景黎还想再劝,却被秦昭轻轻拉住了。
秦昭举杯,以茶代酒:“以后的日子还长,祝常老板生意红火,万事顺遂。”
“承您吉言。”常老板举杯与他碰了碰,笑道,“我在牢里听说昭离先生的新书卖得极好,许多人等着再版。等鄙人的小店重新开张,立刻去办。”
吃了饭,常老板向二人告辞,往书肆的方向去。
秦昭牵着景黎往走。
家的路上正好有间季家的铺子。往日生意红火的绸缎庄如今门可罗雀,行人远远见了,都绕道避行。
季知非的事这几天在府城已经传遍了,连带着季家的声誉都受到重创。
听说季老爷在季知非入狱当天就一病不起,曾经富甲一方的季家,以后还不知该何去何从。
景黎望着那门庭冷清的绸缎庄,有些失神。
秦昭问他:“在想什么?”
“没事。”景黎低着头,小声道,“我总以为,查出真相,让真凶伏法,应该是很开心的事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开心不起来。”
“因为人死不能复生。”秦昭道,“复仇也好,公道也罢,只有活着才有意义。”
景黎沉默不语。
“但所做的努力,并非没有意义。”秦昭握紧了景黎的,温声道,“想想看,若这次你不插,常老板怎么能活着离开府衙?救了一条性命,别胡思乱想。”
“嗯。”景黎轻轻应了一声。
这些道理景黎未尝不懂。可他是第一次直面这种事,也是第一次直观体会到这个世道对平凡人的不公,这种冲击,比从史书话本中读到,更加令人不知所措。
景黎无声地换了口气,将心头某些绪抑制下来。
“秦昭,我好像明白你为什么执意想去京城了。”临进门前,景黎忽然道,“这个世道,如人不学着往上走,就只能在被欺负的时候,选择默默承受,对吧?”
秦昭脚步一顿。
景黎偏头望着身旁消瘦高挑的男人,眨了眨眼:“所以,为了不被人欺负,我们得更努力才行。”
秦昭笑起来:“说得对。”
“为了不被欺负,我们得更加努力,就是这样。”
季知非买.凶.杀.人案在府城闹得沸沸扬扬。没过多久,官府贴出告示,杀人案真凶被判秋后问斩,而季知非由于主动认罪,被判劳役徒刑,捡回一条性命。
又了几日,季家老爷以身体为由向顾长洲请辞,并将季家所有商铺变卖,从此不再行商。
在府城风光无限的季家就这样渐渐销声匿迹。
至于常老板那边,真按照他所承诺的那样,很快将书肆重新开张,并再版了《梦谈小记》第一、二册。而这次,读者惊奇地发现,《梦谈小记》的书封与过去不同了。
淡蓝色的封皮上,书名不再是简单的印刷上去,而换做了一副漂亮的书法字。
字迹行云流水,苍劲有力。
读书人多是识货的,一眼就被这书名的字迹吸引,一时间,话本销量又翻了好几倍。
很长一段时间,府城大街小巷,讨论的都是这本《梦谈小记》书封上的几个字出自哪位大家之,是否就是那位昭离先生。
对此,景黎还有些不满。
“我的风头都被抢光了。”景黎如是说道。
说这问题的时候,秦昭正在书房看书。看见自家小夫郎气势汹汹过来兴师问罪,只得放下书本,无奈摊:“那怎么办,让常老板将新版都撤下来?”
景黎“唔”了一声,摇头:“还是算了吧。”
当初让秦昭题字是他提出来的,难道得太好也是他的错吗?
景黎不知道,这还是秦昭有所收敛的结。要知道,他当政期间的字画,至今还在文人圈子里广为流传,被人争相模仿呢。
秦昭想到这里,笑着问:“那下一册还用这个书封吗?”
“当然用。”景黎气鼓鼓道。
要知道,《梦谈》又不只靠书封吸引人,在再版之,这话本子在府城已经是一册难求。
秦昭题的书封最多算是锦上添花。
他才不怕被抢风头。
秦昭拍了拍身旁的座位,让景黎坐来,将人搂进怀里:“要真这么在意,何不直接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麻烦。”景黎从桌上摸了块点心塞进嘴里,含糊道,“就现在这样,送到常老板书肆的信我都看不完呢,要是真的表明身份,还不没完没了了。”
秦昭道:“也对,我家小鱼现在也算是府城的红人了。”
昭离先生现在的气旺得很,不比秦昭这个小三元差。
不,他这身份真的还能瞒下去吗?
秦昭心中有些怀疑。
当初在季知非那件事上,的确有几个人知晓了景黎的真实身份,是秦昭托顾长洲插,才暂时将真相掩盖。
可如今“昭离先生”的声渐大,走漏风声恐怕是迟早的事。
秦昭刚想提醒景黎几句,却被后者打断:“我不打扰你了,再几个月就要参加秋闱,好好温习吧,我带儿子去街上玩。”
如今已是三月末,距离八月的秋闱也就四五月光景。秋闱是由贡院主办,难度和竞争都比府试大了许多,就算是秦昭也不能像先那样随意应对。
景黎从秦昭怀里滑出来,还顺手多摸走了一块糕点。
刚出房门,就被小家伙扑了个正着。
“爹……爹爹!”小鱼崽抱着景黎的大腿,软乎乎地仰头叫他。
景黎把方才拿的糕点分给他,道:“阿爹在读书,我们别打扰他,爹爹带出去玩吧。”
小鱼崽:“好哦!”
小鱼崽最近学说话的进度终于加快了些,已经能断断续续地说一些短句子,发音也清晰很多。
小崽子的声音又软又糯,可爱得要命。景黎揉了揉小崽子的脑袋,牵着人往外走。
春日的府城天气暖,街上行人也多起来。
景黎带着小鱼崽一路往湖边的方向走去,路过一间茶铺。这些府城的小摊贩都是十年如一日,与景黎还算相熟。
见景黎来,摊贩从店里探出头:“小黎今天出门啊,要不要来坐坐,喝碗茶?”
景黎只想带小鱼崽去湖边走走,正想摇头,却听见摊位上有人惊呼:“们看见了吗,江陵小报上说,他们知道了‘昭离先生’的真实身份!”
景黎偏头看去。
那男人看着眼熟,应该是住在这附近的邻居。
他的里正拿着一份小报。
那小报名为江陵小报,每五日出一刊,的都是府城发生的大小新闻。这江陵小报名义上是私办,实际上却有官府背地扶持,深受府城百姓推崇。
景黎往日没有读报的习惯,听他这么说,才来了兴致:“这上头怎么说?”
“看这儿。”男人索性将小报摊开,指给景黎看,“这篇文章的著者说,他最近走访调查了许多人,已经基本摸清了昭离先生的真实身份,不久后就会公开。”
“切,这种话谁不会说。”
邻桌有一人插话道:“这一个多月,不知道有多少人声称知道了昭离先生的真实身份,可事实上呢,到现在连个影儿都没有。”
“其实我也这么认为。”读报那男人也呵呵一笑,道,“而且们看这著者,叫什么青山君,听都没听过,还不知道是从哪儿跑出来的人呢。”
“是故意这么博人眼球吧!”
“就是就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却听得一个清亮的少年声音插话道:“们胡说什么呢!”
景黎温声望去。
那是个模样清秀的少年,年纪瞧着和景黎差不多大,肤色极白,五官略显阴柔。
不脸上没有朱砂痣。
双儿的朱砂痣不一定都生在脸上,所以不能以此判断对方的性别。但从模样声音来看,景黎几乎可以断定这人应该是一位双儿。
少年坐在茶铺靠外侧的座位,面前放着一壶茶,和一些盛在油纸里的糕点,似乎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
只是因为一直很安静,所以没人注意到他。
方才提出质疑那人问道:“怎么知道我们在胡说?”
少年被这么一反问,脸颊涨得通红:“们不知道事真相,不是胡说是什么?”
“哦?那你就知道了?”那人问,“莫非就是青山君,还是说其实是昭离先生?”
“我……我不是……”少年仓惶躲开视线,小声道。
众人“切”了一声,哄笑一阵,便没再理会他。
景黎同样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正想牵着小鱼崽离开。
可后者却没动。
小崽子站在原地,望着少年摊在桌上的精致糕点,朝景黎无辜地眨巴了一下眼睛。
那些糕点景黎还没在府城见,各个玲珑小巧,晶莹剔透,被精巧地捏成了小兔子形状,看上去就很好吃。
景黎没忍住,下意识吞咽一下。